将军府上有两个书房。
外书房置放的书籍种类繁多，每日有专人洒扫。虽则将军本人不苟言笑，常给人以冷淡无趣的印象，他爱好却十分之广泛。除一般的史家兵家典籍，诗词集子、名家字帖、琴箫曲谱、甚至农务百科、家常菜谱，竟也一应俱全，加起来占了有外书房半壁江山。
这些书究竟是不是摆设、将军又是何居心添置这些摆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都和将军本人一样是个谜题。
直至某一日，将军的学生、那天真懵懂的小公主在课后犹犹豫豫地和将军提起，“听说天启有一种叫茯苓夹饼的特产糕点…”而将军府的下人得了吩咐一头雾水地购置了茯苓霜、蜜饯、松果碎仁——府上一向是不备着这些孩子爱吃的甜食的——然后亲眼看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的他们将军走进厨房准确地找到了精白面粉、蜂蜜、砂糖等等材料，亲自动手做好了这一道帝都名菜“茯苓夹饼”——
据闻，将军府的厨子当晚险些愧而辞职了。
这位传奇的楚卫国上将军，或许确是无所不能的。
而内书房每日上锁，除将军本人之外，能进出者不过五人之数，即使是小舟公主前来，活动范围也不包括此处。虽无人亲眼见过，但想来其中所藏定是这九州大陆上极为机密的资料。
这无疑是重中之重的书房，却于某一日走了水。
下人手脚伶俐，仍没救回来书架西北角最末一行一列一格。将军自回府后一路肃容疾行，气势颇为可怖，见到烧得漆黑已无原型的那一堆碎纸，仔细查看过其余典藏后，眉眼间那一股凌厉却耗尽了。
仿佛那一堆废纸一无是处，他端坐堂上仔细质询府中人员、重置布防时，全无火气。
近乎夜半，仆从退去，书房空空荡荡。谢姓的幕僚颇为忐忑地立于一旁，看他于炉中燃起了火，问不出心头困惑。
那将军将那些本已破旧不堪的断章或碎屑双手拢起，漫不经心地投进火里。
他们便再一次死去了。
再次想起那一叠纸，是许多年后的事。
谢子侯没有死在那场战争里。他奉上了降书，世人皆斥其恇怯无能，无人知这一切都为遵循一道命令。
无主的将军府太过迟慢地迎来了访客，被软禁于此的幕僚以胤时之礼周全相迎。
来人只一位，漫无目的地于府中闲转半日不止，也无评论指点，虽偶有疑问，到底静得教人心烦。
最后他奔向书房去，却停步书房前的长廊。长廊一侧，清水依依，盛夏清风，莲花怒放。分明白日已走池边过了好几遭，他却在这傍晚时分才终于注意到似的，对着那池子花笑了起来。
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可有书信？”
白衣文士静立，他身姿挺拔得很，风度全不似亡国旧臣，偶尔也教人想起那战死疆场的将军。但或许是年轻、或许是脾性使然，虽也是风骨铮铮的汉子，他气度总差这访客一筹。
世界便忽地静了，这话仿佛沉入了池里，却坠不到池底。谁也不曾看谁，谁都在看那一池的莲。纵是两道灼灼目光不依不饶，那莲花开得正盛，又怎会忽然凋零。只有蜻蜓点了水，于其间低飞，暗示着一场急雨。
黑衣的访客骤然转身离去，谢子侯缓缓转身，对着他背影屈身长揖相送。
此后纵有风雨，也与此间行人再无干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