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寸心看着面前恬静温婉的女子,实在不懂她为何要求到此处来。虽说她敖寸心几千年来修行略有寸进,且出海为妖并不大受天庭管束,并且百年前说过什么“当年糊涂,若有机会必偿仙子唐突之罪,仙子若有所求且与我说,能做到的寸心绝不含糊”,然她想着嫦娥万年长居广寒宫,清心寡欲,她要报的最多也就是跑跑腿帮着寻寻珍贵草药时兴衣饰什么的……帮她窝藏重犯,这着实不在敖寸心预料之内。况且刘沉香的舅舅乃是何人?不去求求他舅舅,到我这来又有何用……
“仙子啊……”别这样看着我,长的漂亮了不起么?我龙族虽好美色,更加惜命啊。
“小仙自知此事确然为难,然三界虽大,沉香竟无处可去,求公主看在往日情分上,救他一救。”嫦娥蛾眉微蹙,躬身一拜。
“仙子快请起。”寸心一把扶住嫦娥,甚是为难。“并非我不肯帮忙,只是此事实在是不可为。”
“嫦娥亦不想连累公主,只是……”
“仙子且听我说完。”
“沉香虽改了天规,造了福业,然当年他捣毁地府,放了数十万恶鬼于世,未偿恶业,此为其一。他谋杀王母,虽受了几道天雷,却远远不够,此为其二。神仙扰了凡人命数本就要受罚,谁知他上天一闹,天规竟无可奈何。仙子,天规不罚,天道终究要罚,此乃因果轮回,躲不开的。”
“然司法天神已捉了这十万恶鬼,沉香便是要受罚,百道天雷也尽够了。王母下落不明,未必殒身。何况……”
“……”寸心默然了片刻,无奈道“仙子不懂。”
“小仙愿闻其详。”
“我与珩儿俗世走了几千年,方知凡人之悲,神仙未必比得过。凡人之喜,神仙也未必能领会得,这万丈红尘实在比天上有趣的多。我当年受了点苦便觉得痛不欲生。做了妖入了凡,才知我比起凡人所受之苦还算不得什么,当年着实是不懂事。我被禁在西海四百余年,穷极无聊,亏得三哥知道我无聊,向西海龙王求了一件法器给我,这法器没什么大作用,只是能看见凡间生灵。”
“凡间有个地方,唤做禹中的,仙子可知?禹中原本是个平凡小地,胜在美丽,夏天繁花万里,冬天玉树琼枝。不料十万恶鬼出世,禹中一朝倾覆,大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官府封了城,想着附上罔下,竟隐瞒不报。有一人为救妻儿父母,一次次冲入大火中,房屋倒塌之前他用尽全力将父亲推出屋外,自己却被埋在燃烧倒塌的屋子里。幸而此时天降大雨,浇熄了火焰。”
嫦娥问道:“他可是被救出了?”
寸心点点头:“他被众人挖出,已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流脓,生不如死。”
嫦娥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他的亲人怎么办?”
“自然是悉心照顾,盼着那万一的希望。只是他日日受苦,却已经不想活了。禹中被一把火烧尽,伤者不知何几,所存药草不论是治伤的还是止痛的都被抢光了,更有甚者,抢了草药,让伤者家人拿着钱财食粮去换。那伤者家中本就不宽裕,一把火下来所剩财物不多,粮食更是全无。这点钱财是一家人活命的根本,那能给了换药?他妻子跪在地上涕泪满面,苦苦哀求,那人先前不应,她便跪在地上求了三日,最后那人看她求的紧,便道我这是救命的药,不能白给了你,你若真想要,便与我一渡春风。”
嫦娥咬了咬牙,恨道:“竟有如此……如此趁人之危的阴狠小人。他这是要这女子的命!”
寸心叹了口气:“那女子咬了咬牙,应了他,拿回药材。她夫家并未为难于她,只道苦了她,待儿子好了一家人远远离开此地。
只是治愈此等烧伤于凡人而言难于登天,且不论是否可愈,单医治过程便痛不欲生,那伤者受不住,求他家人杀了他。家人骇然,让他万不要生此轻生之念,他求了数日,终于痛的发起了狂,直道家人害他,实是自私,该下地狱也尝尝这痛不欲生之苦。”
嫦娥听到此处,震惊非常:“他们……他们一家竟如此……如此……”
寸心亦垂目:“众生不易。”
二人一时无言,嫦娥擦了擦泪,问道:“此后如何?”
“他治伤之时每每痛的哀嚎如兽,不似人声,家人不愿他的一双儿女见到此等惨烈之状,不让他们见到父亲,但这一双儿女坐立难安,终于在这天闯了进去,见到此情此景,吓得大哭,只知道叫爹爹。”
“他听见儿女痛哭之声,忽然静了下来,默默流泪。”
“他妻子见他如此,终于哭了出来,说到‘我知道你恨我,你说的不错,我确然自私透顶,我明知你如此痛苦,却还想让你活着。我……我不能没有你,没了你,我不知……不知……我们的儿女也……柱哥,你说我应该也下地狱,我愿意下地狱,我恨不得自己受苦,柱哥,我对不起你,只求你忍一忍,等一等我,我拼了命也把你治好。’”
“那男子闭了眼,让妻子送儿女出去。自己终于睡着了。”
“后来那男子医治时虽依然痛不欲生,却再未提轻生之念。所幸情况倒好了起来,他伤口竟真的慢慢愈合,虽然伤疤遍布全身十分可怖,且不良于行,然他意志坚定,亦挺了过来。”
嫦娥松了口气:“万幸”
寸心沉默片刻:“是啊,万幸。”
“那他们后来可是离开了此处?”
“确然,入了山林,昼耕夜息,养大了孩儿, 送走了老人,儿女成了家,夫妻也老了,最后携手入墓,此生便了了。”
嫦娥叹了口气:“如若如此,公主何故此状?”
寸心笑了笑:“毕竟入了轮回,还了恩怨,此生可了了。幸得地府补全了名册,他一家缘分未尽,百年之后仍可共渡一世。仙子,若无地府,凡间生灵数十亿,他们只怕生生世世不得相见。沉香一把火烧了地府名册,该受业的,可脱逃,该福报的,不得报。乱了天机命数,扰了因果轮回,本该有此一报,扰不得的。”
嫦娥默然良久:“如此,我便明白了。小仙这便归去了。”
寸心点了点头:“仙子不必过于烦忧,沉香虽闯了祸,但亦有功,想来不至魂灭。”
嫦娥苦笑一下,此等状况,真的难说。
嫦娥离去后,寸心静坐片刻,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一家,确然打算远离家乡隐入山林,然世道险恶,历尽万难到了山脚下,却不料此山早被山匪占了,山匪杀了男子和老人,擒了孩子与女人,孩子弱小,受不住奴役早早夭折,被扔在了山崖下,女人知道后逃出山匪房间,下了山崖找到孩子尸首,引火烧山。冬天干燥,大火吞噬了整座山。女子抱着孩儿尸首温柔的唱着儿歌,与山匪孩儿共同死在了山间。而那逼她一家远走,毁人贞洁的歹人,却因趁火打劫起家,离开禹中做生意,富贵一生。
都说地狱十八层,层层都有难耐之苦,然而又有何苦,比得上骨肉分离,仇人逍遥,乱世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