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5 A.M.
僵持了一会儿，头顶一对灰黑色的小耳朵泄气地耷拉下来，黑色的尾巴尖儿也无精打采地垂着。少年别过头嘁了一声，脸颊上爬上可疑的绯红，满是不情不愿。这时怀里的猫用力一挣，擅自跳进了屋里，眼见循着香味直奔厨房而去。他措手不及，慌乱之中正对上不二邀请的手势。
“你也进来吧？正好午饭的食材买多了。”
他迟疑着踏进门，给了不二一个充满难以言表情绪的眼神，没有忘记脱掉自己的球鞋，立刻追着自己的猫到了厨房里。不二好心建议两只猫先去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午饭马上就好了。”在此之前可不希望自己的厨房被搞得乱七八糟的。
重新系上围裙、点燃煤气灶，不二还能听见客厅里传来音量过于洪亮的电视购物广告，还有少年低低的赞叹声。
12:10 P.M.
“越前龙马。”
捧着一杯碳酸饮料的猫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起了个很像样的名字啊。”
不二这句不痛不痒的评论招致了一个白眼。猫妖收起了不慎露出的耳朵和尾巴——他解释说，那是因为他还没有习惯变成人类的样子——乍一看，与普通少年无异。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眼睛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过漂亮了，就连东张西望的时候也带着明明灭灭的小小狡黠。
“卡鲁宾呢？”
“卡鲁宾只是只普通的家猫而已。”
“唔。”
“不过，你——”他用探寻的眼神注视不二，毫无保留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能这么淡定地接受？”不二读出他内心的言语，接着给出了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是个作家？”
越前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有关系吗？”
“作家嘛，就喜欢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所以比较容易接受一些‘非正常’事物的存在吧。”
“……”
“或者可以说，自己也在期待着喔。”不二想起自己故意没有把小鱼干全部留给那只名叫卡鲁宾的猫的行为，确实不厚道极了。
“好吧。”
总之少年认可了这样的说法。不二看他一副拘谨的模样，忍俊不禁，把餐桌上的一盘小鱼干他面前推了推。
“不用客气的。”
直勾勾盯了这么久，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还能忍着不吃，同那边那只已经吃得饱饱蜷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普通猫一对比，猫妖果然还是多一些修炼啊。
12:20 P.M.
不二盛出两盘盖浇饭。是自己拿手的菜色，味道应该不错，哪怕是猫妖也应该会喜欢。他一向对自己的料理很有信心。按照多年以来的饮食习惯，顺手往其中一盘里拌了些芥末酱，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太顺手地将另一盘也拌上。
端上桌后，他对猫妖说：“我再去给你倒点饮料吧？”然后拿走了他的杯子。
接着他听见了，猫妖的惨叫声。
同样凭借着多年以来对类似现象的见怪不怪以及处理经验，不二火速改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并火速端来越前身边。
惨叫之后少年就开始咳嗽不止，眼角渗出晶亮的泪水。不二赶忙拍着他的背，难得对芥末的受害者涌起了泛滥的同情心。
越前无意识地抓过水杯仰头痛饮，在瞪了不二一眼之后做出的下一个反应，是挣开不二夺门而逃。
那只好好地睡在沙发上的喜马拉雅猫在听到了响动之后醒过来，选择跟着他的小主人一同离去。
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的不二慢慢地滑坐在少年刚刚坐着的椅子上，望着被动了一小口的拌了芥末酱的盖浇饭，直愣愣地发呆。

19:54 P.M.
“怎么样，还不错？”
不二把饮料端上茶几，问陷在沙发里摸着肚子的越前。越前一歪头，想了好一会儿，轻轻点了点。不二能感觉到自己嘴角眼角都像是开出了花朵。还有什么能比获得猫妖的肯定更令人感到开心的呢？第二次作客自家的少年已经不再像初见时那样紧张拘束了，更别说是在美美地饱餐一顿之后。他显得很放松，轻轻晃着两条腿，转动目光打量着不二家中的摆设。
不二在他身旁坐下。
“卡鲁宾呢？”
“我把它安顿好了。”
“不带它一起来吗？”
“它在睡觉。我会带吃的给它的。”
“唔。”
不二忍不住悄悄挪近了一点。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东看西看，我家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东西吗？”
“……咦？”
越前有些惊讶，像被戳穿了心事。他的视线顿时钉在了不二的脸上，僵硬地一动不动。
不二笑笑：“没什么啦，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看出来了？”
“这不难，毕竟我是作家。”
“跟作家又有什么关系？”
“写作的时候常常要写到人的神态与心理，平时就会注意观察、揣摩。虽然你是猫妖，不过我想也差不多吧。”
越前似懂非懂，但还是又一次表达了认可，随后问：“也就是说，你比较了解人类？”
不二一愣。虽然没太明白这猫妖是通过怎样的脑回路得出了这个结论的，但在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充满着期待望向自己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而且是相当笃定的那种。
猫妖笑了。
“太好了，那你应该可以帮我。”
像找到了可以放心地把麻烦事丢过去的小跟班。
不二不明所以。
越前说：“我需要在七天的时间里在人类这里找到一样东西。今天是第一天。”
“什么东西？”
“和人类有关，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规矩。要是我告诉你了，我就失去资格了。”
“听起来好像很严格……不过，是什么的资格？”
“变成人类的资格。”
“变成人类？”
“如果顺利地找到了这样东西，就能变成人类。”
“你想变成人类？”
“嗯。”
“哎呀……”不二摸着下巴，“相当常见的设定呢。”
“什么设定？”
“没什么，嗯，说到设定——作为猫妖，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之类的？”
“超能力？”
“很多故事里都这么写啊。难道没有吗？或者说，像是古老的咒语啦……”
“咒语啊……”
“诶，看样子有咒语呢。”
“你想知道吗？”
猫妖抬起了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不二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或许在货真价实的妖怪面前这样逗趣的话还是不要信口乱说比较好，可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只听那少年张口便来——
20:01 P.M.
“Mada mada da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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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说说那样东西吧。”
不二慢慢呼出一口气，舒缓了一下僵在嘴边的笑容，如此建议。越前从善如流地点头。不二便一个深呼吸：“——你让我帮你，又不告诉我是什么，那我该怎么办？”
“你……”
越前立刻也卡壳了。
憋了半天，他才说：“总之，你是人类，肯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见过些我没见过的……”
“包括那样东西？”
“……”
“好吧，让我想想，”不二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先从简单的地方开始——你看看，在我这个普通人类的家里，有你要找的东西吗？”
作为独居的单身青年，不二住的公寓小而简洁，除了必需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之外实在没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墙上挂着几幅风景照片，是旅行时自己拍的，还有一些零散的小摆件，不管怎么看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带越前在公寓房间里转了转，顺便科普了一下人类的生活方式（其中不少越前已经通过自己多年的观察有所了解，比他以为的要好多了）：工作才能赚钱，赚钱才能买到吃的，为了不饿肚子有时不得不违心地应和顶头主编的胡扯；电视上放的广告大部分不能信，肥皂剧也是，当个消遣就行；睡觉时最好乖乖地盖好被子，不然容易感冒，但要是捂得太严实，又容易胸闷做噩梦……
在自己卧室门口，不二略一想，还是打开了门，让自己小小一方私人空间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猫妖眼前。越前还是很懂礼貌的，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是不喜欢被他人了解得太多的神秘物种；他没有走进去瞧，就站在门口简单地望了望。摆满盆栽仙人掌的窗台，衣橱、床、装满书的书柜、摊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与家人的合照的书桌……
“那个，是什么？”
越前指向书桌。书桌的最上层抽屉外，挂着一把老式的锁。
不二略叹口气，回答：“是锁。上了锁，就打不开了。别人就不会看到里面的东西。要有钥匙才行。”
猫妖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我明白，但是，”他语带困惑，“这是你自己家，又没有‘别人’。”
如同具有魔力的咒语，说得不二心尖莫名其妙地颤了一颤。而猫妖眼神清澈，在等待一个解释。不二想了好久，只能挂上一点怅然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古怪之处……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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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越前迟疑着摇了摇头，不过马上说：“还是谢了。”
他回到玄关准备换回自己的球鞋，没有忘记带上那包不二答应送给他的小鱼干。不二看着他弯下腰系鞋带，“你要走了？”
“嗯。”
“你住在哪儿？”
越前手上一停，随后磕磕绊绊地绑好了个花结，站起来望着不二。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二想起了街上的流浪猫。它们瘦骨嶙峋，皮毛总是脏兮兮的，警惕地竖着耳朵观察四周，永远不会让人类看到它们蜷缩在黑暗中的样子。越前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撇嘴，用眼神表达着不以为然的轻蔑。
不二试着向前靠近一步：“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我这里。”
“不要。”越前果断拒绝了。
“为什么？”
“不可以靠太近，人类很可怕。”
“是谁说的？”
“谁都这么说。”
“那，我也很可怕吗？”
不二指着自己，做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无辜的表情。
越前明显地动摇了。但好像只有一瞬间。他小声说：“你，会在饭里放那种叫做芥末的东西……”
“……”
不二竟一下子无法反驳。
无法反驳，自然也无从挽留。
“再见。”
少年带上小鱼干，开门离去。门在他们之间慢慢地合上了。当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时，不二又开了门，探身出去看。楼梯向下，拐角处开着一扇窗，框住了方块形状的银色月光。一只猫的影子刚刚从月光下溜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二日】
07:30 A.M.
睡醒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似乎做了奇怪的梦。好在——他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昨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境，因为姐姐带给自己的特产小鱼干已经不在这里了。
洗漱过后，不二望着自己凌乱的书桌，新一期的文稿才刚刚写了开个头，他一眼扫过，觉得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整理稿件时，视线恰好装进了抽屉上挂着的锁。想起猫妖的问话，他一笑置之，扔掉桌上所有没有用的废纸，打算去买点简单的早餐先填饱肚子。
一打开门，不由得愣住了。
自家门口放着一瓶牛奶。
07:51 A.M.
“请问，您还记得今天早上是谁在这里买了这瓶牛奶吗？”
牛奶是当天新鲜出厂的，贴着楼下便利店的标签。不二举着它，正在向便利店的店员询问。店员摸摸脑袋，回忆了半天，忽然指了指不二的身后。
自动门打开，戴着白色棒球帽、穿着普通的T恤短裤的少年抱着一个与他的体格相比大得有些过分的空箱子走进店里来。他放下箱子朝店员打了声招呼，看见不二时，愣神了半秒钟，忽然压下了帽檐把头别了过去。
不二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
“早安呀，越前。”
07:54 A.M.
他们坐在便利店靠窗的桌前。桌上有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和肉包子，当然还有牛奶。
“这是特地给我的吗？”
“嗯。就是……谢谢你昨天的招待。”
果然是真的。
据说猫咪这种动物如果想要向人类表达感谢，就会叼来些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人类示好，比如美味的老鼠和麻雀。但自己收到的是新鲜牛奶——真是值得炫耀上好几年的待遇啊。
“你买的？”
“唔。这不是你们人类的规矩吗？想要什么，都得买。”
“那，你买牛奶的钱是哪里来的呢？”
越前指指便利店的前台，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问的：“当然是工作啊。是你说的，‘工作才能赚钱，赚钱才能买到吃的’。”
便利店每天早晨负责清点仓库和摆货架的员工临时生了急病不能上班，在刚开店时走进来想找点吃的却身无分文的少年就这样得到了一个临时工作的机会，拿着预付到手上的一点工钱，第一次用和人类一样的方式交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一定是清晨还很早很早的时候，忙进忙出这么久也一定很辛苦吧。不过越前没有一句抱怨。看上去并不像是习惯早起劳作的类型（毕竟猫可是一天要睡上十五个小时的物种啊），只有面上的倦色、眼底的困意还有打着长长的哈欠时挂上眼角的水滴替他无声而无意地说明着，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吗？因为不踏实、不安稳，才在这家猫们都还在美滋滋的睡梦里的时候走上了人类占据的街道？有黑暗也有红灯绿酒的城市夜晚，猫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呢？
如果越前这时是只猫，那么不二就会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挠挠他的颈窝。此时他却没办法这么做。甚至不该提一句辛苦、一句心疼、一句多余的关心——不必开口就知道猫妖是绝对不会领情的。因为他现在正打起精神望着玻璃落地窗外，用带着新鲜感的目光送早高峰的人潮匆匆来往。
已经到新的一天了。
不二问：“有什么安排吗？”
越前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要找东西。”
“难道就坐在这里，一直看？”不二笑笑。越前瞪着他。他说：“如果你没有想到有特别的事要做的话，我有个建议。”
08:02 A.M.
“要不要试试看去多做一些，人类平常在做的事？过一下普通人类的生活？”
“……”
“今天我可以陪你哦。”
08:03 A.M.
“不过，”越前囫囵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你不用工作吗？”
“……”
不二暗自庆幸自己这时没有在喝牛奶，否则一定会非常不优雅地一口喷出来。他摆出微笑：“没关系，我是作家啊。跟每天早上要按时打卡的人不一样，我的时间比较自由。今天正好有空闲。”
“诶，作家还真是一份好工作啊。”
“是吧。”
他说谎了。给新一期杂志的稿子的截止日期是明天——确切地说，是明天杂志社主编上班前。而他现在一个字都还没写——确切地说，大概写过那么百来个字吧，不过在今天早晨已经全部被撕掉扔进垃圾桶了，电脑存档也删了个精光。这本该是一份好工作，但如果有一个思路不在同一个频道上的主编成天在头顶指手画脚，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意识到明天自己该准时带着新稿出现在主编办公室同对方谈笑风生，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后想道，啊，去他的吧。

09:24 A.M.
工作日的早晨，三町目的街头网球场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是一种叫做‘网球’的运动，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不二把网球拍交到越前手中，教了他握拍的方式，让他试着从颠球开始熟悉。黄色小球上上下下地弹跳，猫妖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视线紧紧跟随，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一点，神情格外严肃。如果不是不二忍俊不禁地让他停下，也许他会这么孜孜不倦地颠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累。然而第一次接触就能做得这么流畅，猫在这样的球类运动上果然很有天赋呀。
“好了，这只是热身——一般是这么打的。”
不二站到了球网对面。他把球高高抛起，起跳，挥拍——被击打的小球疾速飞出，越过球网，在靠近边界处猛然坠地，反弹起来时又忽然转变了方向，划着又高又圆滑的弧线。
这是个带表演性质的示范，所以不二才故意打得刁钻，大约也是出于一种显摆的心理吧。要是能让猫妖赞叹地说出“好厉害”，该是多美妙的体验啊。可惜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没有为自己拿手的发球暗自得意的时间，对面半场的少年在球飞来的瞬间就跟着移动了起来。越前追着网球跑去，三两步就到了球落地的地点。出其不意的反弹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他仰头锁定球的飞行轨迹，脚下灵巧地变向，片刻也不耽搁地大步追了上去，最后猛地发力高高一跃——
在球第二次落地之前，他接到了它。
“……是这样吗？”
猫妖抓着黄色小球扭头看不二，收紧的瞳孔慢慢放松。他脸上还带着几分迷茫的表情，似乎没有理解刚才不二究竟是要做什么。不二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目睹越前全凭本能的行动，为自己的掉以轻心感到一丝心慌——猫咪在球类运动上的天赋与能力可是甩出人类老远一截呀，还好，还找得到台阶可下……
“嗯，不过用手抓是不行的哦，要用那个被你扔出去的球拍打回来才算数。”
“嘁。”
越前压下帽檐，去把方才不知道什么时候甩飞出去的球拍捡了回来。一手捏着球，一手握着球拍，他左手右手地颠了颠两边，抬头再看向不二时，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
“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现在，你试着用球拍把球打到我这里来吧。我刚才做的那样可能有点难，你可以不用抛那么高，总之这样挥一下——打过来就好了，记得不要打出这边还有那边的白线。”
“唔。”
猫妖调整了很长时间的姿势，也许在头脑里已经把发球的一连串动作演练了好几遍，以初学者的角度相较而言真是个相当较真的家伙。他终于准备好了，尽管不二一直说先挑个舒服的动作随便打一个试试手感，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抛起球，让不二也不得不压下重心认真地做好接球的准备。只见少年高高跳起，大幅度摆动手臂一挥拍——
球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痛。”
“噗……”
“……”
“……”
“你刚才笑了？”
“我没有。”
“你笑了。”
“好吧，但我一直在笑啊。”
“哼。”
“不过没关系，”不二说，“按照规则，你有两次发球的机会。”
“还能再来一次？”
“对。但要是再失败了，就是我得分了哦。”
越前一勾唇角笑了，兴致勃勃地把滚到一边去的小球捡回来，又在不二的口头指点下摆好了姿势。
“我要赢你。”
明明连一次成功的球拍触球都还没有过，就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口出狂言，隔着球网用球拍指着对手挑衅。不二深深一笑，久违地觉得心底泛起了一丝新鲜的期待。
10:25 A.M.
猫妖在经历了一阵子叫人不忍直视的把球打得满场乱飞的学习与适应之后，果然很快就掌握了一些诀窍，打得像模像样了。与生俱来的敏捷、灵活在加上实战中积累起来的控制力和经验，他进步飞速，在6-0惨败后的第二盘里已经能和不二打得有来有回。看起来他确实非常喜欢这样运动，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满足于现状。不二打球时优哉游哉，如闲庭信步，脸上笑容丝毫不带动摇的，越前看在眼里，大概是认为自己大受轻视，憋了一股子劲儿想拿出点颜色给他瞧瞧，愈发卖力起来，眼神里满是不服气。对他来说，这似乎已不只是个锻炼身体、放松心情的游戏，而像是赌上了自尊的比赛——非赢不可。
不二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暗自惊讶了，是为对方惊人的学习能力，更是为那颗倔强而单纯的求胜心。他回忆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在自己同猫妖一样大的时候（如果单从外表判断猫妖的年龄的话），也曾有过这样恣意挥洒汗水的时候。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又一局终了，越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二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因为近来赶稿赶得太混乱、疏于锻炼的缘故。两人坐在球场边的长凳上暂作休息。猫妖胡乱地擦着汗，望着他的眼睛晶亮：“喂，你刚才那个球，是怎么打出来的？为什么落地之后不会弹起来？”
不二笑眯眯：“这个啊，是机密。”
“……哼，算了，我一定会自己弄明白给你看的。”
“是吗？那我很期待哦。”
“可恶……你好像很擅长啊，网球。”
“唔，国中的时候进过校队，还参加过全国比赛，最后我们拿了冠军。”
“诶，那么厉害。”
“不过后来就渐渐地不再打了，只是偶尔作为运动锻炼还会玩一玩。现在打得没准还没有那时候好呢。”
“为什么不打了？你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高中开始学业就变忙了，最后选择了网球之外的东西作为自己今后的方向，所以就没有继续网球的路。”
“作家？”
“嗯，对。”
“但是你打得不错，又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呵，这该怎么说呢？”
不二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点自嘲。猫妖眼力了得，虽然什么都不懂，却总能一下子看到让人难受的关键处。他慢慢地梳理着自己从少年时起一路向前的往事，发现自己也可以很轻松地信口就来，像在讲一个半路听来的别的什么人的故事。
“自然是有一点的，不过相比之下我并没有那么投入，所以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说起来，那时一起打球的人里倒是有选择了这条路并且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是我们当时的部长，在电视上还能看到他的比赛呢，是那种早早就认定目标并且决不松懈地去为止努力的人。而我呢……我是不一样的吧。”
“那……”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一边成为作家、一边打网球对不对？要同时做好两件事情是很困难的，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一个人只有那么几年的青春年岁，有时候喜欢的事未必做得好，做得好的事未必喜欢，哪怕是喜欢又能做得好的事，做起来也未必就能顺风顺水。总之呢，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抱歉……我是不是把你弄糊涂了？”
“……好像很复杂。”越前低下头，无意识地搓起手指。
“是很复杂。”
“人类都是这么复杂的吗？”
“不知道，也许吧……至少就我而言。”
“虽然应该跟我找的东西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没有想到你们会有这些奇怪的麻烦事。”
“在真的遇到之前，很多人其实也不知道。”不二又笑了笑，拿起球拍，“还打球吗？”
越前果断地回答：“当然打！”
“嗯，如果下一盘你再输给我的话，不管怎么样都结束了哦。”
“诶？”
“不管是三局两胜还是五局三胜的赛制，你都完全没有机会了啊。”
“不可能，我一定会赢你的。”
越前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把球拍对着不二的鼻子。不二被他逗笑了。他跟着站起身，睁开眼睛望向头顶的碧蓝如洗的天空，微笑着接受了猫妖的挑战。

18:51 P.M.
兜兜转转一整天，在日落时分又回到了不二住的公寓楼下，两人都有些疲倦。越前背着不二的网球包，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不二拎着两大袋的生活补给品。不二本想请越前再上楼坐一会儿，但越前拒绝了。他说他得回去陪卡鲁宾。若是晚了，就不太方便了。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白天与黑夜很快就会完成交替。在月光下，猫妖无法维持人形，会变回猫的样子。和昨天轻便的小鱼干不同，猫妖今天可是带着普通猫拽不动的网球包呢。
“今天过得很好，谢谢。”他对不二说。
不二点点头，“没什么，要是能帮到你就好了。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唔，明天——”
越前欲言又止。不二很遗憾地说：“明天啊，恐怕有点困难。我有工作——好像没办法推掉。”
“你终于要‘工作’了？”
“是啊，到了不得不‘工作’的时候了。”
“哦……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
不二向猫妖道了别，注视着少年一点点远去，背影消失在了橘红色夕阳的背景里。他没有回头过。
20:11 P.M.
晚饭最终是一个人潦草地对付过去了。不二冲了杯咖啡，在自己的早晨刚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前坐下，摊开了一张白纸。他拿笔在纸上涂涂写写划划，零碎的名词，时间，地点，还画下了卡鲁宾的脸，虽然画得一点儿也不像。头脑中飞速地掠过场景和对白。
不得不工作的时候啊……
这一回，来写一个猫妖的故事吧。

【第三日】
02:45 A.M.
刚刚获得了人类身体的猫妖徘徊在朝阳下的城市街道上。
它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适应只用两条腿走路，又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走路的时候能把整个脚掌放平在地面上而不是一直踮着脚尖。在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它已经能够脚步轻快地走在他们之中了。虽然是以前来过的地方，这一次经过时却充满了新鲜感：视野里不再充满高跟鞋、西装裤的裤腿和转动的车轮，而开始有了小孩子仰着头的笑脸、橱窗模特婀娜的身姿和镜片后的眼睛。不过天空和云朵还是一样的遥远。
它有七天的时间在人类的世界里寻找一样东西，好永远留住现在这样的美好视界，成为其中的一员。
在它左顾右盼时，出现在它眼里的，是一个青年。
相当普通的城市青年——独自居住，没有几个经常来往的朋友，可能隔很长时间才会给父母打一次电话；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也不算讨厌，赚钱不多，靠着精打细算维持着每个月的收支平衡；爱好有那么一两个，偶尔有空闲时也能发展发展，但就只是自己玩玩而已；暂时没有非达成不可的目标。
试着交谈了几句，觉得是个很容易接近的亲切的人吧，这样的人照道理应该会很受欢迎才对，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无趣的样子。猫妖在心里好奇地想。那个人友好地提出请它喝饮料，它接受了。在接过刚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易拉罐时它不小心露出了自己又尖又长的指甲。那个人一定看到了，不过他还是笑眯眯的，甚至还向它再靠近了点。
猫妖正需要一颗人心。
07:15 A.M.
被闹钟吼醒的不二坐在床上，有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自敲下文稿的最后一个句点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更别说其中还有大半个小时的时间脑子清明得很，人安分地躺着床上，头脑里却在一刻不停地排演着各种剧情。
他拍了拍脸颊，用冷水洗了把脸。换上适用于工作场合的衬衫和长裤，把打印下来的一沓文稿小心地放进包里，出门。
开门就见玻璃瓶装的牛奶放在门外，出厂日期是当日。
他一停顿，立刻打消了在路上随便买点面包三明治充当早餐的想法。
把牛奶拿进厨房，很认真地加了热，还给自己煎了鸡蛋，烤了吐司，仔细地抹上好久没开的果酱。在一个要面见主编的早晨，这顿早饭实在吃得过于奢侈。他只给自己剩了十五分钟的时间用于赶路——但谁要在慢吞吞晃悠悠的公车上一路挤一个小时？他是作家，并且刚刚赶完稿。打车。
下楼时不二把空牛奶瓶放到了便利店设置的回收处。隔着玻璃门，戴着棒球帽的少年背对着他，正面对一排货架很认真地做着记录。他没去打扰，就在背后悄悄地招了招手，心里说了声“早安”。
09:54 A.M.
“不二君，这个故事总得来说还是挺有意思的……”
明亮的办公室里，身材发福并且谢顶的中年男人把稿纸往桌上一放，推了推眼镜。
不二在主编的办公桌前坐得笔直，努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接下来将要听到什么，他已经有所预料了。首先会是一个鲜明的转折词，比如“但是”——
“但是，”主编铿锵有力地说，“作为放在杂志力推的专栏下的文章，不够吸引人啊。既然是灵异向的妖怪故事，就应该写得更恐怖、更刺激一点嘛！猫妖一开始就伸爪子了，但整篇故事里我都没有看到什么流血、惊吓的情节……
“猫妖为什么要设计成国中少年的形象？能不能是个美艳的年轻女人，在这七天里同主人公发生一些情感方面的纠葛，制造更多戏剧性和冲击力？……
“结尾结得有些仓促，而且你都没有把结果告诉读者，我知道留白和悬念是你的意图，但是读者一遍读完恐怕只会觉得疑惑吧……
“我当然知道有伏笔啦，但是那些伏笔读者很难发现啊，现在大家的生活节奏都那么快，谁有工夫像学生做阅读理解似的仔细看你写在角落里的一句话啊？要一下子能抓住他们的眼球他们才会有兴趣读下去……”
“我们的竞争对手已经连续几个月在销量上打败了我们，靠的就是那种风格的连载故事。这是大势所趋——你有才华，但你也得先有读者嘛，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被他们超过？……”
“所以，不二君，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修改——事实上我们最近刚刚发掘了一个新人，他的几篇故事写得跌宕起伏，贴近读者，很不错，适合我们杂志。我们也在考虑给他开辟一个空间……”
……好困。
困得脸上的标准微笑都要维持不住了。
熬夜赶稿果然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尤其当主编只不过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匆匆读过，却可以花上一个小时侃侃而谈这篇稿子的不对胃口之处。
“这不是一个灵异妖怪故事。”不二一开始就这么说了，直截了当地回应着开启了接下来长篇谈话的“但是”。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解释都是白费口舌。面对一个读稿子匆忙得连最核心的意思都会错了的人，还有什么必要再纠缠下去呢？
于是他就架着自己这张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好用的笑脸干坐着，任由对方的长篇大论像耳旁风一样吹过，吹不动心里的一点涟漪，真正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外表是国中少年并给自己起名越前龙马的猫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便利店的工作还顺利吗？他用工作赚到的钱给自己买了什么没有？他养的卡鲁宾还好吗，他们平时会玩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挂出来给人看的笑容慢慢地就变成发自内心的了。
他自己居然没意识到。
原来在主编以“你还是很值得我们杂志社期待的三天后就是最终期限了好好干吧”掷地有声地结尾的时候，他就是带着这种笑容朝对方点了点头。
啧。都是意外。

11:42 A.M.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之后又跟几个同事谈了些事，准备走的时候正好赶上午饭的饭点。在美编热情的邀请下，不二也留下来一起分享了杂志社叫的寿司外卖。随外卖附送的芥末酱恐怕还不够平时他一个人吃的，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小包，直接做了个芥末寿司给自己。主编在忙碌，打发助理替他拿点吃的过去。不二顺手将那芥末寿司放在一边，扭头同身旁的人闲扯时，助理也顺手将那个寿司连同其他几个一起装进了打包盒。
当主编办公室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的时候，不二已经在下行的电梯里了。
他这时想起猫妖曾经说过的话——也许猫妖说得的确没错？连难得来杂志社“上班”一次都随身携带芥末的自己，大概是有点可怕吧。
但那个时候的猫妖才认识自己多久、说过几句话而已呢？
14:03 P.M.
不二带着被主编退回的稿子慢悠悠地晃荡回家，却意外地见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就站在他的公寓楼下，似乎是在等他。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一路上他还在琢磨在哪里能找到猫妖，而且是在那种能够装作好巧不巧偶然遇到的场合下。他花了一整夜梦游和梦呓，又紧接着做了半个半天的白日梦，在少年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才终于恍然清醒。
14:04 P.M.
“……越前？”
不二快步迎过去。越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穿的还是那身运动衫和运动鞋，背着前一天不二给的网球包，双手酷酷地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压帽檐朝他打了个招呼——好像根本没正眼瞧他。当不二走近时，还有所戒备似的稍稍后退了一点。
不二略有迟疑，不过他几乎立刻发现了原因。少年藏在身后的手臂上，藏在帽檐遮挡下的脸上……
有发红的伤痕。
心如同被某只没有形状的手揪紧了。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要伸手去触碰的意图（虽然他确实很想这么做），仅仅是一句问话，就令猫妖警惕地绷紧了身体，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他。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那一问问得大约太过于急躁，只好先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再有动作之后，猫妖慢慢地放下了戒备。
不二叹了口气。
“所以，怎么回事？”
越前把视线移开了，“没什么，就是摔了一跤。”
然后急急忙忙想转移话题：“那个，你有空吗？我想找你打网球。”
说着拍了拍背在身上的网球包，还拍得特别用力。他不刻意低下头时，脸颊上的那几道擦痕显得格外明显，周围一片泛着红，有些发肿。不二看他这副试图蒙混过关却卖力过了头的模样，一边心疼一边却也被逗笑了。摔了一跤……到底要怎么摔的才能摔出这样的擦伤来？况且猫咪明明是那么柔韧又灵巧的动物啊。
却也是自尊心极强的。
“打网球可以，但你这样不行，”不二说，“先处理一下吧。”
越前扁着嘴：“我没事。”
“上楼，我帮你处理一下。”
“说了是我自己摔的，没事。”
“……”
猫妖圆睁着琥珀色的双眼，眼里除了倔强还微微带点羞赧与怒意。不二又叹了口气，朝他微笑了一下。
“自己摔的伤——也要处理呀。”
“……”
“不然是不能上球场比赛的。这是规则。”
“……好吧。”
领着越前上楼，不二趁着对方只能看到他背影的机会，飞速地把短短几句话时间堆积起来的心绪都释放，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整理好，严密地装回心里去。确定脸上的微笑并无破绽，他开门侧身请越前进去。越前从他脸上滑过的目光是试探的、征询的。少年大概正在绞尽脑汁地构想一些回答，好应付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但他没有说话。少年动了动嘴唇，也一样保持了沉默。
清水冲洗过伤处，消毒用的酒精棉擦拭过一遍，猫妖依旧沉默着，抿紧了唇，尖指甲悄悄地露了出来。“好了。下次要小心点啊。”直到不二将纱布贴好，他才闷了一声“痛”和“哦”。

15:49 P.M.
越前今天打球打得格外专注。
亮晶晶的汗水随着每一次的奔跑和跳跃洒在球场上。少年抬起手臂用衣袖蹭着脸糊过去，糊到脸上贴的纱布也不管，已然做好了下一次接球的准备。
好像在跟什么较着劲，总憋着一口气，表情也很严肃。才过了一天，球技突飞猛进，动作舒展又漂亮。不仅把不二教过他的技巧完成得很好，还偶有令人惊讶的创新招式，或许可以归功于猫这种动物所拥有的天生创造力。也不知自那之后有没有自己加紧练习过——一定有吧。
站在球网对面的不二回过球，有点委屈。
那双熠熠的猫眼里好像只有网球。
……没有自己。
一个分神，伏在网前的猫妖突然跃起截击，他的反应慢了半拍，没有追上。越前握紧拳头兴奋地喊了一声。原来这一局……是自己输了。
“喂。”
球拍自球网上方横到了眼前。
小个子的少年站在对面，自带胜利者的身份，竟然也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不是拿过冠军吗？好好打啊。”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
不二望着他的眼睛，望得出神。他象征性地替自己申辩，不过越前丝毫没听进去。
“你还会什么招式？不会弹起来的那种球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接了。还有别的吗？都让我见识一下吧。”
“真难缠呢。”
“我想赢。”
“下一局不会再让你捡到便宜了哦。”
“要尽全力了吗？那最好了——”
……到底是在跟什么较劲？为什么这么想赢呢？
手心出了汗。不二用球拍拍打着小球，一下，一下，又一下。
仿佛听到了来自国中时代的赛场的声音。
18:02 P.M.
胶着的比赛是因为一场突然的阵雨而中断的。
“泡了水的网球特性会改变，再打下去对于提高球技不仅没有意义，还会有反作用。”——不二这么说，越前才哼哼唧唧地收了手，满脸遗憾，因为在打得正痛快时淋点雨完全不是问题。至于不二真正担忧的他包扎伤口的纱布浸了雨水可能会滋生新的细菌，他更不可能会当成多大事去在意了，一脸老大不情愿地被拖到就近的药店换上了干净的包扎。药店工作的药剂师见到他似乎试图说些什么，然而越前双眼一瞪，完全不想理人，几乎光速逃离了出去。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的夕阳映红了半片天空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云。从药店出来，没两步路就是一家拉面馆。越前被飘来的香味吸引，脚步艰难，一下拽住了不二的衣摆，指指店招牌：“谢谢你陪我打球，我请客。”
诶，从哪儿学来的“请客”？
不二笑眯眯，恭敬不如从命，跟着猫妖钻进店里。
18:28 P.M.
“……”
“……”
“钱不够……”
“……没关系。我有。”
18:32 P.M.
“所以，你还在便利店打工？”
“嗯。”
“辛苦吗？”
“没什么。”
吸溜，吸溜。
“……那个。”
“嗯？”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完成了吗？”
“……”
不二放下了筷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汤。

18:34 P.M.
总之就是自己辛苦熬了一整夜的成果被人用十分钟完成了误解，在面对与自己看法完全相左的意见时并没有插话的权利，心中的许多话和许多念想虽然能洋洋洒洒写出上万字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在一年多前心怀期待签下这份与杂志社的合约时他没料到这么快就会变成这样。当初他也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自恃有才华才敢随心所欲地书写，写的多半是自己脑中时不时冒出的古怪念头，作为新人就更加自由而无忧无虑。其实规则他都明白。但自己随性而为已成习惯，他人看重的东西他根本不在意，那么，为什么非得改变不可呢？
就像少年时还在打网球的时候……
即便最终拿到了团队的冠军，团队中那一点点的格格不入，也是来自于自己。
一直都是。
长长地出了口气，不二拿筷子卷着碗里剩下不多的细面条。
“人生很艰难啊……”在心烦意乱时，他早就能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轻松调侃的样子，“或许没有我们以为得那样容易掌控呢。大概跟你想象的也会很不一样哦，越前。”
越前很认真地注视着他。他不知道那个少年究竟听进去了多少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带着一点好奇和捉弄与试探的心理，他故意表现得很遗憾，问猫妖：“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一心想要变成人类吗？”
“……”
回答是沉默。
但在一开始，猫妖提起人类时的眼神那么清亮，通透到任谁都能一下子看穿他的想法。似乎是因为这天早些时候的什么事情有点动摇了吧——却不愿意说出来，也不愿意人问。真是倔强的个性啊。而人类的世界那么复杂，倔强最容易叫人撞得头破血流，他打算怎么应对？
不二看着越前。
越前低着头。他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是的。”
少年把头抬起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和不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依旧是清亮清亮的。
“我要变成人类。”
他说。
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像一块落进不二心湖里的石头，那么小小一块，但沉甸甸的，荡起涟漪一圈又一圈，向着更远、更秘密、更无人知晓之处扩散开去。
“我的同伴，有很多遭到过欺凌。也有的毫无尊严地在垃圾堆附近流浪。
“就连卡鲁宾——我找到卡鲁宾时，它被好几个人类的小孩子欺负，他们揪它的尾巴，乱七八糟地揉着它的长毛……
“我不要。我，想要变强。
“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说，人生没有那么容易掌控，我想也是。光光是你，看起来就够复杂的了——
“但人类总比猫有更多的办法啊。人类可以在平地上盖起那么高的大楼，又有那么多机会选择自己的生活。
“就算是有烦恼，也会有人类的方式——有很多方式可以解决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
19:32 P.M.
痛快地吃完拉面后觉得肚子仍然没有填饱，又要了一些小菜和饮料，慢慢地边吃边说话。猫妖话不多，大部分时候是不二在讲自己曾见过的发生在人类世界里的那些无奇不有的事，胡扯着自己曾写过的脱离日常的故事。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到了差不多该起身离席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麻烦。
月亮大约已经爬得很高了。
但拉面馆所在的街道是市中心的繁华之处，这个时间里食客络绎不绝，光是外面也有许多来往走动的人。只怕一出店门，猫妖就会暴露在月光之下而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概不太好。
面对神色苦恼的猫妖，不二勾了勾手指，凑近了轻声说：“我有个主意。”
说着就笑眯眯地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越前一脸将信将疑，跟在他身后。
于是，才刚刚拉开店门走到大街上，不二忽然脚下一软，身体飘飘然，直接晕倒在地上。
在倒下去之前，还得空悄悄地抛给惊呆了的越前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
拉面馆附近的人群顿时全部被倒下的不二吸引了注意力，开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出了一个圈，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
越前无言以对，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躺在地上装死的不二身上时，贴着墙壁一点一点挪到那个包围圈的外围，从人缝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钻了出去。
眯缝着眼睛确认到这一点，赶在有人成功地拨出急救电话之前，不二又自己哼了两声坐了起来，逼真地演出了大脑与身体突然同时断片的人恢复过来后的那种茫然，然后是幡然醒悟，最后就是对围观的热心群众摇着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并自己爬起来好好地走了两步路，靠着店面的墙壁休息。
于是人群散去，汇入流动的城市。明月高升，华灯溢彩。在不远处一小片黑暗的阴影中，他望见一对琥珀色的光点。一只小黑猫站在那里，朝他眨眨眼睛，随后转身一跃，不见了。
21:22 P.M.
猫妖没法带走网球包，所以不二把网球包给了便利店的店员拜托转交，这样明天一早那少年来工作的时候就能拿到它，想打网球便可以自己去打。回到一个人的公寓中，不二打开了书桌那个上锁的抽屉。
早晨被主编退回的稿子就放在最上面。他把这沓稿纸拿出来，从头到尾沙沙沙地翻了一遍。“是有点莫名其妙吧。”如此自嘲着，他将稿纸整叠塞进了纸篓。
这个被丢弃的故事之下，是更多他自觉写得用力却未能让人（也许包括他自己）信服的故事，像死掉的鱼，翻起白肚皮浮出了水面。还有打算寄给弟弟却因为地址不对而被退回的信件，国中时拿到的那块网球全国大赛冠军奖牌以及当时队伍的合照。在弟弟由于不喜欢被拿来同自己做比较而决定出国时他没有挽留，也没有说开心里话，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隔阂刚刚开始出现时那样无措。校网球队杀入全国，他曾要求队长将始终燃不起求胜心的自己除名，对方没有这么做，他在半决赛的一次失利差一点葬送了整支队伍的前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为了最终的胜利拼到不惜牺牲自己的肩膀。
他自然也骄傲，也倔强。
却没办法像那才做了三个白天的人类的猫妖一样啊，真正认真地、纯粹地，去争取那些并不是太容易到手的东西。

【第四日】
09:23 A.M.
胸口发闷，头脑昏沉，嗓子干涩，在显而易察的不舒适中醒来的不二仰面平躺在床上，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看到了梦境中自己那个故事的部分。虽然已经丢弃，却仍然像白天里的影子一样纠缠着他：猫妖需要吃掉一颗人心以变成人身，而那独身青年实在是太容易接近了。“但是这颗心并不是很有活力呀，如果吃下去的话我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吗？”当青年在末班公车的座位上不小心睡过去，坐在他身旁的猫妖用尖利的长指甲划过对方衬衫，在胸口的位置停了下来。
好像真的划在自己身上一样，引起一阵某种又痒又闷且微微刺痛的感觉。
不二晕乎乎地下了床。
玻璃瓶装的新鲜牛奶仍然出现在门口，这让他心里又明亮了起来。还有一张字条贴在玻璃瓶上，字迹歪歪扭扭：“中午有空吃饭吗？这次我一定请客。”
想必是在为昨天那次失败了的付账行动而耿耿于怀吧，应该说是太要面子还是钻牛角尖认死理呢？然而在嘴角微笑不自觉扩大的同时，一点遗憾泛上心间。如果就此两不相欠，交集是否也会在任何一次道别后随时戛然而止？
冰箱有些空。不二倦得连下个楼去便利店买点吃的都懒得动，反正这个时间也见不到猫妖了。倒是记得先换上出门的私服（穿得就像去约会似的——他嘲笑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喝着牛奶蜷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换着频道看新闻和体育比赛转播，直到门铃的声音把快要睡着的他叫醒。
11:44 A.M.
站在门口的越前在深呼吸，面上红潮未褪，头发丝还有些汗湿，大概是刚刚打完球。看起来有按照嘱咐乖乖地换了创可贴。他眨眨琥珀色的大眼睛，言简意赅地说：“吃饭。”
不二笑开了：“嗯，就在等你呢。你准备请哪儿的客？”
“……总之跟我来。”少年瞪他一眼，把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潇洒地转身下楼。
就不去拆穿他应该是忘记了吃饭的地方叫什么名字的事了吧。
11:58 A.M.
但如果连位置在哪里都忘记了的话，好像就不能再继续放着不管了。
这一带不二很熟，馆子基本跑了个遍，猫妖是问便利店店员要的推荐，有了之前的教训，一定参考了自己的财力，料想也不会很远。兜兜转转之时，有意地引导着方向，就见猫妖在一家寿司屋前停下了脚步，对着写得龙飞凤舞的店招牌眯眼瞧了许久，脸上露出了拨云见日的表情。
“就是这里。”
如果少年这时没有藏好自己属于猫咪的部分，会不会是轻轻颤着耳朵、高高竖起尾巴那样得意洋洋讨表扬的样子呢？不二好想伸手去摸摸头。不过很奇怪，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都能自然而然地这么做，此时却好似长出了芥蒂似的。他最终只是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

12:10 P.M.
寿司屋是质量普通但价格和环境都很亲民的类型，正合适两人的午餐。翻了菜单点了菜，在面对冰镇饮料的选项时越前努力地咽下了口水将这一页翻了过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纸币付了账单，骄傲和成就感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是不知道他还给自己剩了多少。
等着上菜的间隙，挂在墙壁上的电视里刚好在放午间体育新闻。一位日本网球选手在上午刚刚结束的某场世界级的公开赛中夺下冠军。这是越前感兴趣的话题。他少见地率先聊起来：
“今天早上我在便利店工作的时候，店员大哥就在用一个小小的方方的铁盒子听这场比赛。”
“你说的是收音机吧？”
越前很快就学会了这个新词，“……收音机里的人说，这个人在国中就出名了，因为作为队长带领了他的校队拿到了全国冠军。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队长吗？”
不二盯着电视屏幕中老友的脸，“嗯，没错。”
“他好像很厉害。”
“毫无疑问。”
“比你厉害？”
“嗯。虽然——在国中那会儿，我还不太愿意承认。” 不二托着下巴，眯眼回忆。坐在对面的少年眼中充满了憧憬，这让他心里起了一点微小的波澜。像是某种吃醋的感觉——毕竟网球是自己教给猫妖的，而且还陪着他打了两天。也不知是不是这种奇怪心情作祟的缘故，脑袋似乎变得很沉。
“是打网球最厉害的人么？”
“也许吧？至少在这届大赛——在近几年里。”
“诶——”
“其实我在想，依你展现出来的天赋，再加上物种天然的优势，如果让那家伙当队长来指导你，而不是我这种半途就开始三心二意的人的话，说不定你也能很快达到这种水平呢。”
“唔……”越前想了想，也许没太明白不二的意思，只抓住了自己觉得有必要说明的点，“不过跟你打球也很有趣。”
“……你这么认为？”
忽然的这一句倒令不二惊讶又惊喜。
“你打球很有趣。跟我在收……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都不太一样。他们好像都会避免打出那种让对方很容易接到的球，特别是扣杀。但是你却会一次次故意打给我。”
不二乐呵呵地听着越前嘴里嘟嘟哝哝，“不是你先挑衅的吗？是你想搞清楚我的招数吧？”
“但你这样我就更火大了啊。”
越前争辩着。他大概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半斤八两”——在这一点上，双方都好不到哪儿去，谁也没资格埋怨谁。所以不二也没再欺负他，免得自己立刻遭遇反唇相讥。寿司端上来了。电视新闻回放了大赛颁奖典礼的盛况。金棕色头发、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在最高领奖台上捧起了奖杯。全场都在为他欢呼。
“站在那个位置的感觉，好像很不错。”越前手里拿着食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当然了，那可是世界冠军的领奖台啊。”
“可是……他都没有笑。”
少年无意间一针见血，不二忍不住“噗嗤”一声：“他一直是这样的啦。虽然没有笑，但是并不代表不高兴。”
越前歪了歪头，“你们人类真的很复杂。你们不是同学，认识很久了吗？”
“是呀，所以？”
“他一直不笑，而你却完全相反啊——一直笑眯眯的。”
“嗯，怎么说呢？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不同之处并不会因为是同学或者认识了很久之类的理由就消失掉。甚至——哪怕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液，性格和对于事物的看法都有可能千差万别。有时候人们会因为这些不同而互相讨厌，有时候会假装谁也不认识谁，啊，当然了，有时候却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
越前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消化不二的长篇发言。就在不二想打趣地叫他别太在意的时候，他忽然说：“我好像能明白一点。”
他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不二。那道染着琥珀色的视线就像夏天的阳光，又直接又热烈，倒让不二无所适从，如同整个人被剖开晾在了太阳底下。
“你笑的时候，”越前说，“给人感觉你很高兴。你确实很高兴吗？”
不二愣了半秒钟，微不可察。
他微笑着回答：“嗯，我很高兴啊。”
12:15 P.M.
至少现在。
因为认识了你。
12:16 P.M.
“等一下越前，那是我的蘸料盘——”
“……”
“不好意思，我加了很多芥末。我个人比较喜欢……”
“咳咳咳咳咳咳……”
“来，给你水。”
“……”
“好点了吗？”
“……”
安抚了猫妖，不二自己蘸着调好的芥末酱油来了一口，竟然罕见地发挥失常也被辣到，嗓子里火辣辣的，又痛又涩，低头咳嗽咳得比猫妖方才还猛。
于是这回换成了猫妖给他递水，还附赠了一枚白眼：“……我有点想假装不认识你了。”

12:43 P.M.
斟酌着减少的芥末的用量之后，这顿饭总算是顺利地吃完了。不二始终不太有食欲，而且这儿的寿司他已经吃过太多次，可是不想扫了越前的兴，便努力打起精神，仿佛第一次享用到美餐一样不断赞美。他笑着说：“越前，今天谢谢你的款待——等会儿还想打球么？”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哑。
“我早上打过，等会儿就算了。”越前回答。
“不要我陪你练了？”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猫妖很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但飞快地改了口，“我是说，你的招式我都已经看过了，再跟你打，我也提高不了。”
不二假装自己没听到他的前半句，感慨：“……真是嚣张哪。”
“况且，我还得找东西。”
“是喔，已经是第四天了吧？时间过去一半了呢。有进展吗？”
“到目前为止做过的事里还没有什么发现。但我肯定能找到。”
“这么有自信？”
“我觉得那不难……如果遇到了的话。应该已经很接近了。”越前的声音又小下去了。
“那你还想去哪里找或者去做些什么？等会儿我也有空，可以陪你。”——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不过不二迅速地意识到这同两天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自己被截稿日期压迫却又懒得理会的境况也如出一辙。可此时的猫妖比起两天之前已经学会了太多的东西。他略一思索，换了个说法：
“那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我想麻烦你陪我一下，这个下午，可以吗？”
“唔？”
“是关于‘工作’——可能需要一点你的帮助呢。昨天我也跟你说过了吧，交上去的稿子主编不是很满意，让我修改。可我又没什么好想法。所以我想出去转转，找找灵感。如果你能一起，一定会很有帮助——猫妖是怎么看待人类和人类世界的？这绝对会是一个相当新鲜的视角。”
果然很有效地引起了猫妖的兴趣。猫妖几乎想都没想就愉快地答应了，还一副饶有兴致看好戏的神情，好像在鄙夷着，诶，原来貌似很了不起的作家也会有想不出东西而有助于人（或者猫）的时候啊。
或许确实是这样吧。
看似坑蒙拐骗一般的借口，却并不都是随便扯的。
猫啊，真的是擅长迷惑人心的动物呢。
13:55 P.M.
借着工作日游客不算太多的便利，这一次带着猫妖上了东京塔。在二百五十米高的眺望厅俯瞰整个东京，城市是一副散乱的拼图，楼房是堆叠的火柴盒，街道是交缠的线，车辆是在线上爬行的小蚂蚁，人则是微小的尘埃。把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向更远的地方看，原本还算清晰的道路很容易就会变成一团乱麻，乃至往往需要花费成倍成倍的时间才能把认定的东西重新揪出来，有时甚至根本无法办到，只得深陷高处的云雾之中。不二写过这样的故事。
但眼力十分出众的猫妖大概并不会遇到这样的困惑。明明连去一趟隔着两三个街区的寿司屋都会迷路，却能一下子在满是火柴盒的拼图上找出不二住的那一间。
不二扶着观景台的栏杆，有轻微的眩晕感。明媚的日光中越前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透明的。整个城市都映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他离天空更近了。
从高处看东京湾，它像一片蓝色的颜料侵蚀上了陆地。走近海湾时才见那蓝也蓝得深深浅浅、起起伏伏，有小朵雪白的浪花，也有点点金黄的波光。来自更广阔的大海的风拂面而来，裹挟着不曾体会过的咸腥味与潮气。
桥可以横跨海湾，也可以架得更远，向那片真正的海延伸。船也是。如果一直不往回走、不靠港湾，会怎么样呢？猫妖似乎不是太理解为什么有很多人会生出这种感慨。也不会怎样——选对方向，不要迷路，不就好了？
从东京湾出发，正好可以搭地铁到浅草寺。越前对寺院啦、祭祀啦、求神仙拜菩萨啦之类的不怎么理解也不感兴趣，半途改了方向。正好离得不远的就是东京大学。校园里屹立着古老的图书馆与新式的实验楼，银杏树和樱树都是绿油油的，并不到最佳观赏时候。
不二向越前简略地说明人类是如何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将这些知识一代代传下去的。但越前听得双眼迷蒙，明显还是对不二回忆自己大学时代时的那些趣闻更感兴趣。抱着书本和笔记本电脑的学生匆匆走过，同之前遇到的国中生不同，谈论话题的不是今天的家庭作业与明天的数学测验，而是关于是求职还是跟着某某教授继续做研究，或者是完全听不懂的学术专业上的课题。
两个人被误当做是在读研究生带着有志向报考东大的小学弟提前熟悉校园，越前还收到了“加油哦”“要努力哦”的鼓励，因为不相信考上东大有那么难而坚持要求去旁听一节能代表东大水准的课。趁着课间偷偷摸摸坐进一间报告厅，教授正好讲的是古代语言文学——不二听得津津有味，而越前才撑了五分钟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坚决表示“要是顺利地变成了人类的话绝对不会来上这种课”。
回到热闹的市中心、银座附近时，太阳已经西沉。好在购物大厦的内部不受黑夜与月光的影响，所以还能像白天一样地闲逛。美食有不少，大部分价格却是高得连不二都自叹无力，只得缩在角落里要了两份章鱼小丸子和PONTA了事。越前不仅毫不介意，还相当满足。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店对他而言仿佛另一个世界。不二说，那里头可以说都是最贵重的好东西，不管是一个手提包还是一条钻石项链，都是无数人拼命工作想要换来的宝物。猫妖虽觉得新鲜，但对此嗤之以鼻，明明小鱼干和鲜牛奶已经足够好了。
“对吧？你肯定觉得自己拍的照片比店里那些什么‘名家画作复制品’要好得多，不然也不会特地印出来挂在墙上。”
越前一面大步走一面说着话。
不二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他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气。喉咙像在燃烧，呼出来的气滚烫滚烫的。身体却在发冷。
“你……你怎么了？”
越前折返回来，不知所措。不二勉强抬起头，撑起一个虚弱无力的微笑。

21:02 P.M.
发烧了。
其实这天早上就出现了征兆，但他没当回事。想来大概是前两天熬了夜又淋雨打球的关系，吃完午饭就越来越不对劲，到现在终于有点支持不住了。越前一看就是只知道怎么逗猫而从来没照顾过病人的类型，守在身旁不知怎么办。他不想令少年为难，嘴上说别担心自己打车回去就行，眼前已斑斑驳驳一片，走了两步路就原形毕露，不得不贴回墙壁。后来还是越前半扶着他走出银座的大厦，在月光下变回猫的样子之后也一直跟着他，在他脚边和他一起排队等计程车。
总算有车停在面前，不二拉开车门一头倒向后座，没想到那小黑猫也跟着跳了进来，圆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坚决地驳回了他一切想赶自己下车的想法。不二无言，只得由越前待在车里。
他嗓音沙哑说不出话，在手机上打了自己的地址给司机看。这时才注意到早些时候发过来的未读信息。是姐姐。
“裕太说这两天要回国了，他和你联系了吗？”
手背搭在自己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上了眼睛。
21:48 P.M.
打开门进了公寓，不二把自己整个人扔在了沙发上。
黑猫在他身旁喵喵地叫。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爬了起来，合上了窗帘，又瘫了回去。月光从房间消失了。同一瞬间，黑猫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少年思来想去，先跑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大概是他这几天以来面对被芥末呛到的难受境况下积累的经验，不得不说非常实用。喝掉一大杯水后，身上的灼烧感暂时缓解，四肢仍旧疲乏无力。不二清了清嗓子，总算能发出点可以辨认的声音了。
“药……”他喃喃地说，“在我房间里……书桌……第二个抽屉……或者第三个……我记不清了……”
越前听了，快步冲向卧室。不二卧室的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应该有一盒……是……红色和白色包装的……写着退烧……是那个。”
不二听见一阵开关抽屉翻找东西的声音。手忙脚乱中，好像有什么被碰到了地上，或是纸篓里，少年发出了慌张的低呼声。他迷迷糊糊伸手摸到了自己的钥匙串。公寓的大门钥匙和书桌抽屉的钥匙串在一起，躺在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不一会儿越前找到了药，拿来给不二。不二吞了两片下去。越前看起来相当紧张且不放心，倒是让他觉得过意不去。他坐起来，扯起微笑安慰着说：“好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真的？”
“嗯。”
“你……”
“的确会这样……来得比较突然，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吃了药睡到明天……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是因为昨天……？”
“唔……嗯？不，不是你的关系啊……”
“……”
“真的。别担心。谢谢你送我回家……快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
但猫妖站着没有动。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既然你说睡到明天就差不多了，那今晚我留在这里吧。”
不二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过去。越前对他点点头，眼神却开始左右乱转，“万一你……”
“可是……”
“没关系。”越前指着沙发，“我睡这就行。”
“可……”
“变成猫就好了。作为猫来说，这个真的挺舒服的。卡鲁宾也这么认为。”
“……”
“唔，如果你不介意掉毛的话。”
不二被这句诚实的俏皮话逗笑了。自知拗不过对方，他垂下了眼帘，“……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
“我有条毯子，晚上冷，如果你……”
“不用。”
“……”
“但你最好乖乖地盖好被子。”越前认真地建议道，“不然容易感冒——人类有这种特性，是你告诉我的。”
“……哦，是啊。”
不二呼出一口热气。热度似乎又上来了。不仅仅是身体，连心也不可避免地被这一阵热浪波及。
22:27 P.M.
“那么，晚安。”
“晚安。”
客厅的灯熄灭了。
不二关上卧室的门。没有开灯，月光从掩了一半的窗帘遮蔽不到的地方照射进来，小半张床和书桌的一角覆上了一层浅淡的银辉。那把老式的锁整个儿浸在里面。
敛起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他倚着门站了一会儿，在倒向床之前“吧嗒”一声扣下了房间的门锁。在因为发烧和其他一些原因变得剧烈的心跳声里，那声响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像投进棉花堆里的小石子，或者是划过远天角落向黑暗坠去的流星。

【第五日】
08:32 A.M.
烧退了一些，比前一夜好多了，喉咙还疼得厉害。不二从卧室出来，见黑猫还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猫妖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小绒球，看起来睡得挺安稳。不知道一整夜是否睡得还好。好几次自己在半夜因为难受而醒过来，只听得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猫妖面前，也猫着身子蹲下，端详着那双阖上的眼睛、长长的胡须还有竖起的三角形的耳朵。自己或许真的是烧糊涂了——想要抚摸的念头强烈得无法再压抑，可就在他像盗贼找到了宝物一样小心翼翼伸出手的时候，猫妖睁开了眼睛。
自己有些措手不及的尴尬样就这么被映在了那双大而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
“……早安。”
于是顺势把手搭在了沙发边缘，挂上微笑向猫妖问候。
猫妖安静地看着他，微凑上前闻了闻他的手，像是想要确认他还有没有发烧。他把手收了回去。
“我已经好多了，谢谢你。”
说的话稍微长了那么一点点，立刻暴露了自己嗓子基本报废的糟糕状态。本来还想多扯几句缓和气氛的不二识相地闭了嘴。黑猫跳下沙发，在地板上踱了几步，变成了一个墨发少年的模样，眉头微蹙，眼神淡淡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一时沉默。
不二哑着嗓子问：“饿了么？”
“……”
“我去楼下买一点吃的。”
说着要去换鞋。但越前制止了他：“还是我去吧。你要什么？”
“……”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牛奶。”
越前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而不二坚定地点头——似乎在短短三天内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喝牛奶的习惯。
08:48 A.M.
叮咚——
这么快就回来了？
打开门，却看见越前两手空空、满脸尴尬：“……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08:49 A.M.
“喏。这就不算借了吧……咳咳……因为是要你帮我买东西。”
“反正我会还的。”
……是没有听懂吗？好像在为什么而赌气不高兴呢。
“对了，你今天不用在便利店工作？”
“昨天做完就结束了。之前生病的那个人回来了。”
“唔。”
难怪今天早晨一直在睡。可那也就是说——猫妖现在失去了赚钱买东西填饱肚子的来源啊。但这点想法立刻被对方察觉。越前挂下嘴角，严肃地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是很明确地让自己别再多管闲事的意思。
然而……还是只能是闲事吗？
09:06 A.M.
是相当简易的早餐，不过只要有了新鲜的热牛奶就会变得丰盛不少。两个人坐在餐桌边，只吃饭，没有什么交谈。要不是还发着烧怕传染，要不是嗓子疼，不二一定要坐得离越前更近一点，多说说话才好。
没想到，吃着吃着，越前忽然说：“抱歉。”像要坦白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不二疑惑。越前又说：“昨天去你房间里找药，不小心碰掉了东西，但是我捡起来放好了。”
“喔，不用在意，这没什么的。”
“还碰倒了纸篓……”
“唔……”
“抱歉，收拾的时候看到了你写的稿子。”
是那个猫妖的故事。
对上越前真诚的视线，不二莫名其妙地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本来就不怎么守规律的心跳愈发乱得厉害。
“……你都看过了？”
“不是有意要看的……”
不二假装镇定：“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为这个道歉呢？……说起来，我才应该向你道歉。是你给我的灵感……可我擅自拿来用了。”
越前一顿，慢慢摇了摇头，“但是，你把它扔掉了——扔到纸篓里，就是不要了的意思吧。”
“嗯。我跟你说过……咳咳咳、咳咳……主编看过之后就退了稿。我也觉得那个故事……写得不好。”
“不好？”
“你觉得呢，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