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道】
广陵陆氏子，讳将夜，表字无渡。性温润，君子恺悌，恤孤悯下，然本孤直辈，座师断其人“有大勇”。其好龙阳，不为外人道。长兄承祖业，将夜身无牵绊，遂思庙堂。
天启元年，殿试作《论苦战疏》，极言前朝征戍，而生民终无家可还。其威仪棣棣，正词崭崭，得帝钦点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越明年，擢吏部员外郎，居五品。
胞妹闺讳瀛洲，为天启帝承嫔，心中所愿，惟灯火话平生耳。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无能为力，何其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赴后继，为不可推卸者、孜孜以求者百死不悔。”

【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广陵，城坚濠广，四野曼延，正利步骑，雄闻晋唐】

【长与梅花伴魂魄】

【梦见有人在想我。醒时怅然若失，遂提笔，易表字曰“少商”】

【已是添灯时分，呵气成冰。守夜的老仆眼耳皆不便，未出声扰他，只独自披衣起行，拨亮了陋室一角如豆的火烛】
【这一起身，方才闻听院落处门闩骤响，轻轻一喟，只得踏着满地细碎的雪沫，去探究竟是何人，夤夜访临陆府】
阁下，夜已深了。【来者衣着华贵，面容笼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代巡抚
“夜访贵府，多有得罪了，陆大人。”我把罩在头上的裘帽掀开，露出一头白冒冒的热气来，混着夜里的凉气，模糊了我眼前人的身影——但是我深深知道他是谁。
“陆大人亲自来开门啊。”
我笑了笑，躬身道“本官惭愧了。”一省巡抚来拜会这吏部小官已是纡尊降贵，如今若不是有事求于人，怕是他应该鞠躬给我的。
转身去拿过仆人带的礼盒，我说着“陆大人，本官江苏巡抚康卅，今日特来拜会，也是有要事商量，此处说话不便，不知陆大人可方便么”

【我记得原杨次辅门下有一高足，多年巡抚江东，所承的似乎便是康之一姓。眉目间有暗芒划过，说话间，团团白气也散入夜色，逐渐消弭不见】
原是抚台大人，失敬。
【夜访私府，这等做派本就耐人寻味，再联想近日朝中诸事，面色便更尴尬几分，手足皆不知何处安放。倒杨之风，方兴未艾，我不愿做那反攻倒算的小人，却更不喜遭人胁迫，牵涉泥淖之中】
大人若有要事，为何不白日入朝禀奏，或公堂一叙？眼下情状，下官着实惶恐。

代
“没听懂？”
我不禁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神色中多有惶恐，手足无措，进退两难之情态，尽收眼底。
“装不懂。”
我心里说道，挥手打发家人先回去，一边道
“陆大人可知道这要事 有公事有私事，私事也有要事，有时候比公事还要更重要的多，陆大人吏部当值，有些事情自然不必本官多说。陆大人放心，本官今日来时，只有那亲信家人跟随，一路无人，靠得住的。”说罢将手里东西塞进他手，“不是金银珠宝，是土产，江苏的几块砚台，都是平常玉石做的。”
“那可是血玉的砚台哟”我心里想着，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就一块，摆在案上，寻常挑不出毛病来，实在不行，陆大人便说是本官送陆大人的就是了。陆大人，现在方便了么。”

【那金银嵌就的木椟稍露一缝，便有如血如脉的玉砚赫然入目。于人情世故素来迟钝，可眼下诸状，便是痴儿亦能揣得八分。陆郎虽无长物，不过稍得上官青眼，已令封疆抚台猥自拜访，惠以币物，不知该当一笑，抑或可叹】
抚台大人——
【自入科场，为吏部小宦，却常得同僚艳羡，言为“天官”。彼时不知其故，以为终日常对卷宗琐务，竟不若表兄经手天下钱粮，吐息间已为黎庶谋得福祉。而今身历京察大计，眼见外官鱼贯归京，或有两袖清风，无忧无惧；或有四处蹿跳，一如梁上小丑……方知肩上也曾背负重担，名为“不负”】
下官虽寒微，却亦知“事无不可对人言”，您来时，途中无人，却头顶一方朗朗青天，脚踏先祖之土，行止举动，莫不在皇天后土观照之下。
【舒一口气，觉出此话堂皇，未免贻笑，遂又拣了更厉害的与他听】何况，厂卫二目，无孔不入。

代
“本官不才，早年学书之时，曾听闻那春秋之时，鲁圣拜会诸王，亦奉之以雁，雉，三拜而入。周礼有曰，士相见之礼,冬用雉,夏用腒，互送礼物之举，古来有之，陆大人何必做惶恐之态？”我早就预备着他这一招——沉浮宦海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见过清官什么的，所说说辞大多一样。你有道理，我也有道理回之——圣人都不惧怕送礼物，你又何必这样呢？
说罢，我收回了手中砚台，捧出一只荷叶包，送给他道“我知道陆大人把本官想错了，以为本官是来贿赂陆大人的。既然如此，砚台本官不送了，这是东坊生兴号的烧鸡一只，陆大人，可愿意收了么？”一句话，什么皇天后土，什么东厂锦衣卫，全部不攻自破。
说罢，我跺跺脚，冲他笑了笑，“陆大人，这京城的夜半甚凉啊，本官久居江南，还真没怎么体验过这干冷天气。”
言外之意是“你是不是请我进去坐一坐？”

【偏首是笑，只手接过那荷叶包，无奈点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我身入此局，便要佐助长官定要贤否，明注实迹，其间半分差池不得；一步踏错，便要被人斥作朋党比周，图私环主，徒留身后污名。只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朝中杨党盘根错节，便如那朔风过境时藏匿于林下的寒蛩，尚且振翅以求最后一丝余温。若非大是大非当前，我也并不定要开罪于他】
下官既领大人好意，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只是寒舍内衾枕散乱，恐污您眼目，不若随下官至正厅用一盏热茶，驱驱寒气。
【自领其入厅堂，户牖洞明，昭然是避嫌之意】您的要事为何，眼下可否叙来一听？

代
堂内待坐定，我看了看四周宣敞的门屋，不禁笑了笑，心中暗自道:这陆某人真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刚刚还说什么怕厂卫之耳，现在倒是不怕了，门窗大开，怕是想不让过路人听到都困难。
我想到这里笑了笑，冲他道:“陆大人好风骨，本官佩服。”随后便紧接着道，“陆大人应是初次接手京察这等要事吧。本官今日来，也就是给陆大人提个醒，京察里面门道多，陆大人要步步小心才是。”

【话已甚明，本意使其知难而退，却不妨他摆出一副人师面孔，坐地论道，甚是大言不惭。月色入户，砌下零星几朵落梅，一如目中霜雪凛意。自顾饮着茶水，少顷方答他一句】
若下官所记不错，抚台大人未曾供职过吏部？
【袖口悬垂，迎着炭火上方数寸，那康抚台眼下早已如临炭火其上，悬发之危，倏忽便牵连着性命身家、百年清望。可叹，局中人未尝自知】
下官仕途虽浅，不过求一个用心办事、无愧于君父而已，那所谓门道之说，盖是小人妄图以党伐之论翻覆朝野，使黑白混淆、正人自危。抚台大人听过便听过，这话却非您该当说出口的。至于抚台大人本次考语，自有同僚咨札察取，瓜田李下，您……慎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