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千百种生物。
在她眼里，鸟类是丑陋而可怕的一种。
鹧鸪，乌鸦，黄莺，白鹭。
都是寓言的引导者。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个时刻。
那里，她站在大风之中，头发被吹的像乌鸦的翅膀一样招展。她抬起脸，看天空中乘着风滑向的鸟。想起家乡的鹧鸪。
“行不得也哥哥——“鹧鸪每日不知疲倦的喊着。
她沿着河边走，途径最繁华的地段，酒楼，花街，店铺林立。
然后她驻足在一间赌坊前。看到了一个醉酒的赌徒在门口呕吐，一手抓着碎银，一手抹着嘴巴。
衣衫褴褛的男人，目光浑浊，满脸胡须，蓬头垢面，身上是夏日腐朽的气味。
但是她看到赌徒抹干净了嘴，转身愉快的离开。
身边有老人咂嘴说：“啧啧，又一天。“
她回头看赌徒离去的背脊。
愿赌服输的赌徒是拥有单纯内心的人，他们做任何事，不需别人的猜测或惋惜，也不用自我怀疑。
她是这样的羡慕这些单纯的赌徒。

从初春走至深冬。寒雪天来临时，示寂的路程才刚刚走完了一小半，她停留在这个城市的入口处，抬眼看去，全部是苍凉的景色。
从驿站里取出的信说，她的姐姐的尸骨已经准备下葬，她的外甥女儿还站在母亲冰冷的床边等着她去认养，带她们回家乡。
示寂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前进。
当她在大雪纷飞之际赶到长安城的驿站里时，又来了一封信，姐姐的灵柩已经扶至长安城内，又夫君家出资，在国家的经济军事文化政治中心，风光的下葬。
那里的习俗是外乡的新娘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夫君是家族斗争里的牺牲品被送上了战场，自然他们的女儿们也失去了应有的地位，她们随着母亲的尸体一路北上，来到了这陌生的地方，
示寂肩负着养育两个娇贵的贵族少女的重任，她甚至不敢想象。

她身着一件有梅花瓣点缀的白色素衣出现在葬礼上时，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注目。
衣裳上面骨里红的梅花瓣太过鲜艳，刺伤了众人的双眼，连个年幼的女童娇怯的靠近她，在她冰冷的手下，紧紧的抱住了她的腰。
“你们都回去吧，将她的尸首一把火烧了，我带着回家乡，至于你们的两位小姐日后由我抚养。”她说。
南国小城的使者催促着场地的负责官员迅速的为他们操办有关事宜。
示寂就在这其中，注视着场地里一切活动。

为了迎接最近在国家迅速崛起的金氏的公子来这里庆生，场地那边热闹非凡。
奢侈的排场和熙攘的人群。名门淑女们散发着醉人的方向，和今日的主角不断传递着愈演愈烈的情愫。
示寂看到人群中的最高点，是个年轻的贵公子，仪表非凡，甚至有些风流的姿态，他侧着头，和身边的人戏谑的说着什么事情，仿佛是有极大的乐趣，他笑起来。
夸张的举动使他带翻了桌上的酒盏，旁边的侍女“呀”的叫了一声，慌忙拿出帕子擦拭他身上的酒渍。他摆摆手笑，然后抬起眼，注意到在场地另一边。
一片凄惨的白色麻衣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身着白色素衣，上面是红的刺眼的骨里红。那样深邃的红色，仿若是鲜血流进人的眼里。
蓬君眯起眼，看着示寂。
众人的目光追逐蓬君的视线，抵达这名年轻的女子身上。大厅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犹如层层火焰。她不符合礼教的着装，引起了众人的议论。
她向他投以微笑，在正常葬礼中唯一的一次笑，透着刺骨的阴冷笑意。

蓬君在长安的盛大庆生后，接受了皇帝的赐封，他们家族在近些年迅速闻名于朝野，与皇女定下的婚约，与得宠女官定下的婚约，与世家小姐定下的婚约。无论哪一位男子都得到了皇帝的赏赐。
他们的美貌和文采闻名于整个时代。他现在就处在这权利的巅峰和浪尖之上。
但是，我们新任的优华昙院君，却从帝都带回了一位阴沉的少女作为新妇。
这位少女带着露水一样的潮湿气息，和两个娇纵的女童，坐着华丽的马车来到渤海郡。现在这整个郡都是蓬君家族的地盘。他们接受了新的赐封。曾经辉煌的一个城市现在划给了优昙华院君管理。
他和他的新夫人，开始踏上了新的旅程。

一日，示寂早起时，穿上了浅绿色的衣衫，为两个女童换上了嫩黄色的裙子，跑到院子里跳舞。
蓬君站在门前，看她们快活的像树上的鸟儿。
他问：“你怎么穿上了绿色？之前不一直是红色的么？”
示寂说：“为了庆祝春天，两只黄鹂鸣翠柳——”
女童们在一旁接嘴：“一行白鹭上青天！！”
示寂看着蓬君笑，他正是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春光里，下摆处是一圈青色的云纹。

后来，蓬君接到了边塞的指令，前去和渤海郡的将士们一起抗战。他收好了任命书，对示寂说要边境。
她站在树下，摆弄着柳条问：“你为什么走？那里风景很好么？”
蓬君说：“示寂，你现在是优华昙院夫人，这一整个城的人民都在仰仗着你的夫君为他们赢得光荣和权利。”
示寂转过身，小声嘟囔着：“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是优昙华院君，早知道我就应该遗弃你……”
蓬君低下头问：“恩？你说什么？”
示寂歪着脑袋说：“没有，您一路走好。”

夜晚的鹧鸪不停的鸣叫。
示寂听的心烦，翻来覆去，弄的浑身是汗。她爬起来，仔细听着鹧鸪的叫喊，“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她徒觉冷汗淋漓，便翻身去看蓬君留下的诗词，读的泪流满面。
战报不断传来，她身为优昙华院夫人站在城门口，身后是不知世事的女童。
她们骄傲矜持的姨母现在成为了敏感胆小的夫人，每一次送来的战报都会让她神经紧绷起来。
她十指在袖下紧握，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局促的时刻。她成为了优华昙院夫人这么久，都没有这样失态的举动。
年轻的副官在她面前行礼，然后说：“禀夫人，院君在数日前的一战中失踪，至今行踪不明。”
“什么行踪不明？分明是生死不明！”她歇斯底里的喊道。
然后她慌忙捂住了嘴。

蓬君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跋涉数日，终于回到了城的边缘处。
此时已经是深冬，他的伤口被冻伤，血已经流的干涸。
蓬君想起那日示寂对他鬼魅的一笑，伸出手抓了一把雪花，轰然倒下。

天色隐晦，远处的枯树上，瘦弱伶仃的枝干停满了阴险的乌鸦。在她的瞳孔里布满了阴影。雪地上全部是零星的印迹。
示寂心灰意冷的流下泪水，她喊轿夫停下轿子，抢过了身边一名侍婢的马匹，一翻身，就跃上马背。
她勒紧缰绳，茫然的看着这篇广阔的平原，全部是厚重的积雪，一片苍白之中，像是末日的景象。
空中有几只乌鸦嘎嘎的叫，那一棵枯树上的其他乌鸦霎时全部扑腾着翅膀飞起。
示寂想起幼年时，姐姐说乌鸦是循着死亡而去，它喜欢不幸，却能将死去的亡灵带回生者的身边。
她策马而奔。
“夫人！夫人！这边！“吉引不停的喊。
示寂骑着马向乌鸦飞去的地方疾驰而去。一路上，风刀刃般割伤了她的脸，在空中留下一丝血光。
她无法思考接下来将展现给她的是怎样的情景，匆忙之间，忘记了哭泣，泪水在眼角冻成了冰块。
她看到蓬君暴露在外的尸体。凝固的血迹，许多只乌鸦在啄他尸体上的腐肉。
她尖叫了一声，跳下马跑过去轰走了乌鸦。
曾经风靡在整个时代的世家子弟，现在仅仅剩下了支离破碎的尸身。
示寂拿剑割下了他的头颅，抱在怀里。
她跪在雪地里，翠绿色的衣衫沾染了血水。

优华昙院夫人怀抱着丈夫的头颅，呆坐在宽阔的马车内，他们一路行进的缓慢，吉引骑着马跟在马车外说：“夫人，两位小姐还在府里等您的消息。“
示寂动了动嘴唇，喃喃的说不出话，她伸手去掀帘子，手一动弹，蓬君的头颅就骨碌碌的滚落到马车的另一边。
她怔怔的与蓬君灰蒙的双眼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爬过去，捡起他的头颅又抱在怀里说：“回家了，终于是找回来了。“

鹧鸪曾经高唱“行不得也哥哥”。
 
可惜无人倾听，它们日夜不停，孜孜不倦的重复着警戒。
 
她站在树下，看着肚皮上满是珍珠白色斑点的鹧鸪，叹息般的侧过了脸。

完毕。
坑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