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了,至今人们说起来,依旧津津乐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玫瑰盛开的火红夏日,一位园丁爱上了他美丽的女主人。
那是在乡间一所很大的房子里。房子很古老,花岗岩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蛇褪下的皮,又像灰尘堆砌起来被风一吹就散的幻影。房子连着一座花园,正对着花园的那面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每到冬天叶子落尽的时候,就会露出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爬山虎遗落的残肢,乍一望去,就像墙上布满了虫卵。花园的周围竖着高高的黑色铁门,铁门的上面爬满尖利的荆棘。已故的男主人喜欢在花园里种上清一色的红玫瑰,丝绒一样的花瓣,鲜血一样的颜色。每到玫瑰盛开的季节,就仿佛有人在花园里放了一把大火,漫无边际的红色,炽热得让从围墙外经过的路人不敢多看一眼,好像害怕这颜色会灼伤他们眼睛,使他们感到疼痛。
已故的男主人有位美丽的妻子。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波浪一样卷曲,高贵的前额非常白皙,墨绿的眼睛如同宝石。她的脖子像提线木偶一样修长,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每当她款款地走上阳台,拖在身后的黑色裙裾发出沙沙的声响,园丁总会眯起酸痛的眼睛,抬头卑微地仰望她。
女主人有个心爱的小儿子。他长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乌黑卷发,圆圆的小脸像洋娃娃一样标致。他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小礼服,总是牵着母亲的手和她形影不离。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彬彬有礼的绅士的。
可惜他的身体却并不好,医生预言他会活不到成年。这可让女主人担心坏了!她将他能到外面去游戏的范围限制在了花园内,心想娇艳的玫瑰花总不能带给她的孩子多少伤害。
但是她错了。玫瑰花是不能伤害到她的孩子,但是无常的天气会,污染的雨水会,带着流感病人呼吸的空气会。
在一个玫瑰花盛开的春天的下午,女主人最心爱的小男孩病倒了。他病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严重,以至于医生摊着手表示无能为力,他认为小男孩的生命只剩下两天了。
园丁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到女主人的面前。他光着脑袋,皱巴巴的帽子捏在手里,乱糟糟的头发是焦黄色的,皮肤油腻,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色,两颊深陷,张嘴笑时,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他穿的衣服,连稻草人也不会比他穿得更破。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手匐在女主人脚前,告诉她自己有延长少爷生命的方法。
女主人双眼含泪:“拜托您尽力去做,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感谢您的。”
这是园丁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从八音盒里传出来的,叮叮咚咚,温柔清脆。
园丁从来没有见过已故的男主人。他到花园里工作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去世了。关于他的所有事情,园丁都是从其他仆人口中听来的:他曾经是个很严肃的人,但他非常非常爱他的妻子。他从来不对她发脾气,说什么都是柔声细语的。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最爱红玫瑰,就叫人种了满满一花园供妻子欣赏。不过,以前的花园是没有铁门围着的,已故的男主人生怕有人要偷走他的玫瑰,才命人将花园围起来,并在铁门下种上荆棘。自从女主人和他结婚后,那道铁门就再也没有开启过,女主人也因此没有机会再走出这所房子……
园丁想,多自私的男人!如果他能拥有女主人的爱情,他一定不会把她关起来,而是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找来献给她。
园丁抱着小少爷走进他的住所,那是花园旁一个隐蔽的木棚。他在玫瑰盛开的花园里精挑细选,最后折下了一枝长势最好的花骨朵。它刚刚褪去青色的花萼,沉睡的花瓣紧缩在一起,最外边的还呈现出半透明的粉色,像沾染了睡美人指尖血的纺锤。仔细观察,还可以看见玫瑰纤细的纹理,如同人的血管。
园丁所有的工具,就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园艺大剪刀。他把昏迷的小少爷平放在自己的木桌上,用剪刀剪开他的衣裳,又剪开他的皮肤。他像剖开一个布娃娃那样剖开他,从他的肚子里拿出了一团血红的棉花——那是小少爷的心脏。他又拈起那朵花苞,小心翼翼地放到心脏的位置,绿色的花茎对准红色的动脉……
后来,当他把小少爷带回到女主人面前,那美丽的人一见她心爱的孩子又恢复了健康,曾经苍白地脸上又有了血色,喜极而泣。她久久地跪在地上拥抱她的孩子,用美妙的声音向园丁诉说感谢。
但是园丁告诉她,自己的方法只能稍微延长小少爷的生命。等到盛夏过去,花园里所有玫瑰花都枯萎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将凋零。
女主人含泪点点头:“我该怎么答谢你呢?”她问。
园丁谦卑地说,只要女主人和小少爷在花园玩耍的时候,能允许他呆在近旁。
从此以后,他经常能在花园里见到他深爱的女主人。她坐在木头长椅上给小少爷读书,小少爷的脸依偎在她的肩膀上。他喜欢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火红玫瑰,呼吸它们香甜的芬芳,他还不知道它们的枯萎之时,就是自己的长眠之际。
将近夏末的时候,下了几场雨。花园里的玫瑰遭了殃,丝绒花瓣皱缩起来,边缘开始泛出白色,仿佛施了青春咒的巫婆再也藏不住马脚,光滑的皮肤上有了第一道皱纹,乌黑的青丝里露出第一根白发。小少爷的健康又开始每况愈下,女主人忧心忡忡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下面的花园,那是玫瑰的坟场。
她恳求园丁,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玫瑰永不凋零。园丁想了想说,为了她,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小木棚。他将花园里所有雨水还没来得及破坏的玫瑰花带进他的小屋。接下来的日子,他没日没夜地试验着,终于在夏季结束的时候,掌握了让玫瑰常开不败的秘诀。
他为自己的收获感到得意,他以为这次自己一定能够赢得女主人的心。当他带着喜悦和信心走出他的木棚,却闻到外面的空气中弥漫着土壤吞噬花瓣的腐臭。花园里的玫瑰早已谢尽!他抬头看那所房子,女主人的阳台拉起了厚重的窗帘。
他走进房子去见女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苍白憔悴,她用令人心碎的声音说:“我心爱的孩子已经离我而去了……”
她又告诉他,她已经把所有的仆人都辞退了。她说:“我亲爱的园丁,你也离开吧?因为不久以后,我要把房子卖了,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不想再住了。”
园丁听了很生气,他愤怒地说,自己救过小少爷的命,女主人答应他可以永远留在她近旁侍奉她。
“可是我没有了花园,不再需要你的侍奉了呀?”
园丁低头想了想,忽然说:“好吧,夫人,我这就走。但在我走之前,我的木棚里还有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我希望您能收下它……”
很多年以后,人们依然能在这所房子里看见园丁,尽管花园早已荒芜了。
原先那位美丽的女主人倒是越来越少露面,偶尔看见她,也是园丁用一把装着轮子的木椅把她推到楼下来晒太阳。她依然很美,但是现在,她的美却是一种虚弱的,不禁风的美。
曾经有人问园丁:“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伺候那个病怏怏的女人?你完全可以干的老本行,照料花花草草什么的?”
园丁回答:“我这就是在干我的本行,照料花花草草呀!”他回头,望向女主人的阳台。
那是在乡间一所很大的房子里。房子很古老,花岗岩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蛇褪下的皮,又像灰尘堆砌起来被风一吹就散的幻影。房子连着一座花园,正对着花园的那面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每到冬天叶子落尽的时候,就会露出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爬山虎遗落的残肢,乍一望去,就像墙上布满了虫卵。花园的周围竖着高高的黑色铁门,铁门的上面爬满尖利的荆棘。已故的男主人喜欢在花园里种上清一色的红玫瑰,丝绒一样的花瓣,鲜血一样的颜色。每到玫瑰盛开的季节,就仿佛有人在花园里放了一把大火,漫无边际的红色,炽热得让从围墙外经过的路人不敢多看一眼,好像害怕这颜色会灼伤他们眼睛,使他们感到疼痛。
已故的男主人有位美丽的妻子。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波浪一样卷曲,高贵的前额非常白皙,墨绿的眼睛如同宝石。她的脖子像提线木偶一样修长,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每当她款款地走上阳台,拖在身后的黑色裙裾发出沙沙的声响,园丁总会眯起酸痛的眼睛,抬头卑微地仰望她。
女主人有个心爱的小儿子。他长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乌黑卷发,圆圆的小脸像洋娃娃一样标致。他穿着量身定制的黑色小礼服,总是牵着母亲的手和她形影不离。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彬彬有礼的绅士的。
可惜他的身体却并不好,医生预言他会活不到成年。这可让女主人担心坏了!她将他能到外面去游戏的范围限制在了花园内,心想娇艳的玫瑰花总不能带给她的孩子多少伤害。
但是她错了。玫瑰花是不能伤害到她的孩子,但是无常的天气会,污染的雨水会,带着流感病人呼吸的空气会。
在一个玫瑰花盛开的春天的下午,女主人最心爱的小男孩病倒了。他病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严重,以至于医生摊着手表示无能为力,他认为小男孩的生命只剩下两天了。
园丁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到女主人的面前。他光着脑袋,皱巴巴的帽子捏在手里,乱糟糟的头发是焦黄色的,皮肤油腻,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色,两颊深陷,张嘴笑时,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他穿的衣服,连稻草人也不会比他穿得更破。他用长满老茧的大手匐在女主人脚前,告诉她自己有延长少爷生命的方法。
女主人双眼含泪:“拜托您尽力去做,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感谢您的。”
这是园丁第一次听见女主人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像是从八音盒里传出来的,叮叮咚咚,温柔清脆。
园丁从来没有见过已故的男主人。他到花园里工作的时候,男主人已经去世了。关于他的所有事情,园丁都是从其他仆人口中听来的:他曾经是个很严肃的人,但他非常非常爱他的妻子。他从来不对她发脾气,说什么都是柔声细语的。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最爱红玫瑰,就叫人种了满满一花园供妻子欣赏。不过,以前的花园是没有铁门围着的,已故的男主人生怕有人要偷走他的玫瑰,才命人将花园围起来,并在铁门下种上荆棘。自从女主人和他结婚后,那道铁门就再也没有开启过,女主人也因此没有机会再走出这所房子……
园丁想,多自私的男人!如果他能拥有女主人的爱情,他一定不会把她关起来,而是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找来献给她。
园丁抱着小少爷走进他的住所,那是花园旁一个隐蔽的木棚。他在玫瑰盛开的花园里精挑细选,最后折下了一枝长势最好的花骨朵。它刚刚褪去青色的花萼,沉睡的花瓣紧缩在一起,最外边的还呈现出半透明的粉色,像沾染了睡美人指尖血的纺锤。仔细观察,还可以看见玫瑰纤细的纹理,如同人的血管。
园丁所有的工具,就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园艺大剪刀。他把昏迷的小少爷平放在自己的木桌上,用剪刀剪开他的衣裳,又剪开他的皮肤。他像剖开一个布娃娃那样剖开他,从他的肚子里拿出了一团血红的棉花——那是小少爷的心脏。他又拈起那朵花苞,小心翼翼地放到心脏的位置,绿色的花茎对准红色的动脉……
后来,当他把小少爷带回到女主人面前,那美丽的人一见她心爱的孩子又恢复了健康,曾经苍白地脸上又有了血色,喜极而泣。她久久地跪在地上拥抱她的孩子,用美妙的声音向园丁诉说感谢。
但是园丁告诉她,自己的方法只能稍微延长小少爷的生命。等到盛夏过去,花园里所有玫瑰花都枯萎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将凋零。
女主人含泪点点头:“我该怎么答谢你呢?”她问。
园丁谦卑地说,只要女主人和小少爷在花园玩耍的时候,能允许他呆在近旁。
从此以后,他经常能在花园里见到他深爱的女主人。她坐在木头长椅上给小少爷读书,小少爷的脸依偎在她的肩膀上。他喜欢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火红玫瑰,呼吸它们香甜的芬芳,他还不知道它们的枯萎之时,就是自己的长眠之际。
将近夏末的时候,下了几场雨。花园里的玫瑰遭了殃,丝绒花瓣皱缩起来,边缘开始泛出白色,仿佛施了青春咒的巫婆再也藏不住马脚,光滑的皮肤上有了第一道皱纹,乌黑的青丝里露出第一根白发。小少爷的健康又开始每况愈下,女主人忧心忡忡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下面的花园,那是玫瑰的坟场。
她恳求园丁,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玫瑰永不凋零。园丁想了想说,为了她,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小木棚。他将花园里所有雨水还没来得及破坏的玫瑰花带进他的小屋。接下来的日子,他没日没夜地试验着,终于在夏季结束的时候,掌握了让玫瑰常开不败的秘诀。
他为自己的收获感到得意,他以为这次自己一定能够赢得女主人的心。当他带着喜悦和信心走出他的木棚,却闻到外面的空气中弥漫着土壤吞噬花瓣的腐臭。花园里的玫瑰早已谢尽!他抬头看那所房子,女主人的阳台拉起了厚重的窗帘。
他走进房子去见女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苍白憔悴,她用令人心碎的声音说:“我心爱的孩子已经离我而去了……”
她又告诉他,她已经把所有的仆人都辞退了。她说:“我亲爱的园丁,你也离开吧?因为不久以后,我要把房子卖了,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不想再住了。”
园丁听了很生气,他愤怒地说,自己救过小少爷的命,女主人答应他可以永远留在她近旁侍奉她。
“可是我没有了花园,不再需要你的侍奉了呀?”
园丁低头想了想,忽然说:“好吧,夫人,我这就走。但在我走之前,我的木棚里还有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我希望您能收下它……”
很多年以后,人们依然能在这所房子里看见园丁,尽管花园早已荒芜了。
原先那位美丽的女主人倒是越来越少露面,偶尔看见她,也是园丁用一把装着轮子的木椅把她推到楼下来晒太阳。她依然很美,但是现在,她的美却是一种虚弱的,不禁风的美。
曾经有人问园丁:“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伺候那个病怏怏的女人?你完全可以干的老本行,照料花花草草什么的?”
园丁回答:“我这就是在干我的本行,照料花花草草呀!”他回头,望向女主人的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