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火,十字架,人。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哪冷红色带来的伤人的痛,或是因为这种痛带来的危机感,他感觉自己要醒了。慢慢地,他的脑袋从一种空茫的状态中回过神,一种酸麻僵直的感觉在身体各个部分之间来回传递,其中又以被水平吊着拉伸的两臂感受最深,他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被两根绳子串着挂起的什么物什了。
他把眼睛睁开,视线里出现的很多张人脸吓了他一跳,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他耳边居然只有几声诡异的“噼啪”听得格外清晰。然后他就注意到了那几张在近处的人脸。无比熟悉,挤在最近处的就是他父母的脸,那上面泛着不正常的红,几乎要使人觉得将有火从那两张咧着的嘴里冒出来。挨着他父母的也尽是些熟悉的人,也都不约而同脸上泛红,他觉得害怕,又觉得他们这样像是得了病,很可怜。
他使劲挣了挣被绑着的四肢,但突然又不敢动了。因为底下那些人一见他动脸上的神色竟更狰狞了一分,涨红的脸上青色的血管在皮肤底下起伏,像爬虫在蠕动……他见那些人的脸凑得越来越近,害怕极了,真的一动也不敢动,那凸起的血管似是下一秒就能蹭到自己继而猛地炸裂开来。
然而没等他的想象化为现实,远处的一声惨叫将那些红面魔的脸唤得转了个向,齐刷刷地面朝另一边。那儿有火光升起,离得不是很远因此也看得较清楚:小小的干草垛,干草垛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挣扎的人。他听见十字架上的人在惨嚎,十字架下的人在欢呼,两种声音诡异地合在了一起。他浑身发抖,不敢再往那个方向投去一眼。
他回头,挨他挨得极近的那些人也回头,脸色更可怖也更狂热却依旧维持着一种默契的无声无息。知道远处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渐渐没了声音,那儿的人在尚未完全熄灭的草垛上一点便往这里奔跑过来。人们自觉为其让开一条道,好让这人直接冲到他的十字架底下来,谁想这人冲得太猛,拿着“火炬”径直撞到了他身上。
他吓得闭上眼,没觉得被撞得有多疼却感觉到腹部那块地方被濡湿了一大片。期期艾艾地掀开眼皮,视线里撞他身上那人也正好抬起脸,那上面一个眼睛没了只剩个血窟窿,窟窿是他身上纽扣的形状正汨汨往外冒着血,另一个眼球几乎是大半个都挂在眼眶外。此时那人见和他对上了视线,五官往外一咧,那挂在外边的眼球崩断了皮筋的橡皮球似的弹起来,弹到他的脸上。还是湿热的,他这么想,视线跟着那眼球落到地上,滚到燃着的木棒旁,火红的颜色让他回过神,他想尖叫了。
可他叫不出声。
两眼都没了的人悠哉又精准地抓到了“火炬”,笑着将他脚下的草垛点燃。远处的火光在他脚下燃起,远处的欢呼声在他耳边升腾,他却还是喊不出声。温热的火在他身边环绕,时不时靠近他,亲密地缠倦着,他绷着嘴角,感觉到上下两瓣唇在互相磕碰着抖,进而意识到不只是嘴唇就连嘴里那上下两排牙齿也是这样,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是真的有点儿害怕到绝望了,但他仍然不受控制地希冀着什么,所以他往他父母的方向看过去。
那两个披着他父母皮的红面魔注意到他的视线也看过来。
那两个人脸上狂热的表情突然敛了去,那上面异样的红色似是也跟着褪去了几分,熟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暖和的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他此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妈。。妈妈!”他用尽了几乎全身的力气去喊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种呢喃,一种无奈的叹息。
“在这儿呢宝贝。”他听到他母亲的声音同往常一样温柔又甜蜜,“宝贝不怕,忍一忍就过去了,很快的,上帝保佑你。”
他盯着母亲的脸,她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并不清晰,他听不见,但依然认为那声音中一定有他想要的话语。
他伸长了脖子想要离他的母亲更近一些,听清她在说什么,他的母亲也很是会心地挤上前把脸挨近了他,哪怕火舌几次舔至他们二人的脸上。她轻柔地捧住他的脸,他迫切地凝视她的眼,半晌,当火焰已彻底燃起时,他看见她的母亲说话了。
“去死吧,我的孩子,为了我们也为了你自己。”
他听见她这么说,这回很清晰,一个字一个字的。他一言不发,身体也不再发颤了,颇冷静地看着他的母亲从之前那个点燃草垛的人手里接过火炬,然后。
朝他身上捅过来。
他醒了。
眼前没有火,没有十字架也没有人,所以他只是躺在床上做了个噩梦然后惊醒了而已。
普尔从床上坐起,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随着脑袋晃荡,他扶着头想让自己缓些劲,最后还是只能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床板上干喘气。喘了好一会儿他瑟缩着重新钻回被窝却开始咳嗽了,病态苍白的脸在偶现的月光里随着压抑的咳嗽声不时隐现。可以说在这样的深冬里患上寒热是一件能要人命的事,更何况他身边没有药也没人看护,如果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他在被子里翻个身,整个人蜷得更紧了些,意识有些混混沌沌地不清楚。露在被子外面的鼻子被冻得通红,没多想,他干脆就把头蒙在了被子里。于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看见的都是一片乌漆麻黑,他突然很是傻气地笑了,但也没笑多久,病痛带来的困倦让他很快在这一小片暖源里昏睡过去,且睡得无比安稳。
其实像这样在这么个能冻死人的天气里患病对普尔来讲已经是件无比熟悉的事了,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是这样。这就像个固定的流程,到了这个点他就一定得病,无论采取什么措施,哪怕天天睡在暖棚里他也会生病。
这样的事光看着就足够蹊跷了,何况普尔还是亲历人。他和他的家人想过办法也寻访过医生,直到有人告诉他这是个心病,还告诉他这是他自己让自己得的病。
当时他听了还微愣了一下,最后却一笑置之。
之后普尔便不再尝试去走访医生,他的家人还再努力,但他们想要帮他根治这疾病的意愿很快因为普尔本人对这件事的放任态度消弭殆尽。而且这么多年过来了,哪怕病时的普尔看上去再怎么奄奄一息事后他总能熬过来,就这样大多数人从一开始见他病了会为其忧虑好一阵子的热心关怀转变为了以习以为常为名的冷漠。
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他每次在这个时间段内表现出的反常,整个过程中普尔虽表现得很痛苦,但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却像是完全克制不住了似的频频露出笑脸来,还隐隐有要喜极而泣的趋势,说不出的诡异。好在这会儿在意他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就是有人注意到了也只会感叹一句神父可怜,看这样子怕是已经要病得疯魔了吧。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怜惜来,可又能怎么办呢?都说这是心病了,他们面对普通的病都觉得无从下手,又怎么能够帮到可怜的神父呢?于是注意到或是没注意到的人都在装作自己压根没看见。
可这于普尔本人而言又是件好事,因为说真的他相当厌烦这群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无论是他的家人,又或者是看上去与他很熟稔的朋友,他对他们并没有高于陌生人以上的好感。 因此即便他惯于哄骗别人甚至享受骗人,他依旧烦透了这种与无脑狂热信仰者们没完没了的沟通,他就快演不下去了!从这个角度上讲,这倒霉寒热可算是一年一度对于普尔神父的最大救赎了。毕竟人们对待一个病人总是格外宽容,他们会原谅他的冷淡,还会尽可能地不去打扰他,让他静心修养。这意味着在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他大可以“为所欲为”:他可以不去教堂,不去听那群信徒们的念叨,推掉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神事。。。为此他甚至主动延长了他的“病期”。
天知道他有多么不喜欢这个教会 ,更何况他可还没忘了那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已然熟睡的普尔在被子里翻个身,微微把头探出来些许,在汗湿的头发下边,半皱起的眉头显示无论他再怎么褒奖疾病给他带来的好处,它给予他生理上的痛苦却是半分都不会减少,甚至一个不小心病死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街上,渐行渐近的马车声与人声正在试图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夜空,来者显得很小心,只是如此多的人数再加上是深夜,除非所有人都不动弹,不然总显得有些声势浩大。好在陌生人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短暂的喧闹转为一阵窃窃私语,继而马车声又响起,片刻后街道上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影。
“您。。。您真的要留在这里吗?”其中一个向另一个问道。
没有回答,被问的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向镇子中央的教堂走。
“呃,我并没有质疑您决定的意思!”被甩开的人快步跟上去,“只是,只是这样的话您必须得让我跟在您身边!”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他转回身看着对方。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但被盯着的却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被俯视被看穿的感觉。
半晌,他吐出两个字:“回去。”
一阵沉默。
“好吧。”先开口的那个人妥协了,很夸张地耸了下肩,把背在身后的包拿到身前来慎重地从中掏出了一个盒子,小心地递过去,“那就请您把这个收下吧,也算是满足我和教皇大人的最后一点要求了。”
盒子被粗鲁地接过了 ,那人随意掂了几下便继续往前走只留给身后的人轻飘飘一句话:“不要再试图来干涉我,我的脾气没有像你们写的那样好,现在,滚吧。”
“。。。是。愿您事事如愿,我敬爱的索维里。”
人影随这最后一句话一起消散在空气里,而后者却停下了脚步,原地转个向,直接就往离开教堂还有不少距离的某神父的屋子奔过去,步履之间克制不住地透着愉悦。然而在真正走到人门前的时候,这人又开始徘徊了,几次把手伸出来像是要去敲门,但结果都只是去摸了摸门板。
折腾了大半夜,神父家可怜的门险些要被这人摸出个手印来。
所幸这人也意识到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在想明白了今天晚上他是绝没有信心去敲开这扇门后,他干干脆脆地坐下,半靠在自己面前的这扇门上,阖上了眼。
这样就成了现下正流行的那什么“苦肉计”了吧?索维里茫茫然地想,尚未习惯以这种方式存在而产生的疲倦很快将他卷入梦乡,堂堂一尊大神就这么在人家门口睡过去了。
注:索维里在这篇文里设定为至高神的名字,其含义与一般意义上的“上帝”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