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棠。赋别曲以赠卿,折白马共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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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嘉平十五年六月
地点:黄土高坡
人物:小白龙 歌尽桃花。顾棠
剧情:好风向西,送君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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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顾棠
骄阳初出,天若渡焰光,火舌噬天,逐星驱月,半明半晦的穹幕,散发出柔柔微光,抚在她侧颜上,静谧安宁。
顾棠取出尘封已久的琵琶,揭开被灰霾覆盖的丝绸,珍宝似的抱在怀中,她皓腕微颤,鸦睫下眼光暗淡无泽,手帕轻轻擦拭背料被打磨光滑的紫檀木,指腹摩挲之处,雕刻纹路隐约模糊,正如她,藏匿了身份,也就再不该将那独孤二字显露在外。顾棠,故棠,这才是她。
回戏如昔,她记那夜日月同在,也似这般景,而火光冲天,血似艳霞,泼墨一般绽满大地,也记得侵略者狰狞的笑意,手起刀落间,万千家丁已命丧黄泉。夜未尽天未明,广陵独孤大家已不复在,这般悲切,她也终知断肠滋味。
揽琴走出客栈,虫蝉早鸣,参差迭起,相融相和,朝气蓬勃,顾棠敛起情绪,坐在石边,素手拨弦,葱指振弹,奏声如行云流水,悠长曲折,她樱唇微颤,启嗓唱道, “灞桥柳堤五陵少,诗意淋漓酒酣笑,今日别离,归来何夕,赋一支别曲以赠卿——”
小白龙
已是第三封书信,也不知墨逍到底什么通天本领,他每入一座新城,便有当地钱庄为他送上巨额银票,若说钱财也罢,却是不知,怎会有人能对他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
想到此,向来孑然一身不愿有所牵绊的小白龙,却不知为何,面上扬起笑意,一如春日和煦,展开清俊容光。原来,被人记挂着的感觉,总是好的。他一边这般想着,又将墨逍催他归返圣门的书信小心收起,叹了回去,牵过马缰,自语了句:“诶,真是麻烦。”
语罢,他翻身跨上马驹,那白袍猎猎,挥起霜色雪光般无瑕,发冠束得青丝不苟。他目望前方,真是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虽为夏末,却无溽暑之炎,着实令人心境清明。
他驱马扬长而离,踏上归途。这么多年了,从记忆伊始至今,小白龙竟是头一遭,体会到回家的感觉。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夏风拂得枝叶婆娑,花香馥郁。
迢递而至的,更有一曲曼歌,他流落江湖多年,多少舞勾歌引未曾见识。可这云回一曲,更胜凤竹鸾丝之妙,他从未听过,如此曼妙的歌声。但引他策马循声而去的,不是这歌声无双,却是因为,唱歌的哪个女子。
所料未差,是她,依旧是她。
三月的纠缠不休,小白龙也佩服起她的执着来。马蹄轻踏,徐徐行至她前,小白龙目光望过她怀抱琵琶的娉婷姽婳,听得一句别曲赠卿,不觉泛开笑意。
“你是真的死心了,还是在孤注一掷,试我最后还会不会心软。”他这般说着,摇了摇头,笑道,“女人心,真是比阴阳八卦还难算。”
歌尽桃花。顾棠
尾音拖的长长,音调回转,婉转悠扬,曼声绵软,续上她手下忽止的乐声。远处骄阳生辉,光芒全数挥洒在雪白的马和它背上的恍若谪仙的白衣男子身上,给这一人一马平添一份朦胧柔和的仙气,顾棠侧首注视须臾,终是垂下眼睫,葱指再度拨弦,泉音似泻,如拨珠铃。
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小白龙从来没主动让她跟着,而顾棠,也第一次这样跟了一个人这般久。原先小白龙还是会介怀,不时劝她离开,似乎怕与她多待一刻便会被拖了后腿,而现在,小白龙似乎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是每回出发时都会刻意避开,正如这日,若是顾棠并非在此吟唱,怕是已被他甩掉十里。她不提,并不代表她不在意,这么久,也早该乏了。
人近了,入眼是小白龙意味不明的笑意,他驱马驻足,高大的身影挡住她身前的日光,阴暗笼罩纤细身形,同时将她略带惆怅的面颊也蒙上一层浊雾,疲倦笑意浮在她唇角,不同于往日,顾棠仅是淡淡瞥一眼小白龙,"白公子,这三月都未曾见你心软,难道我还奢望你突然心软吗?"
"跟随三月,我已知足,如今,让我送送你吧。"语声平淡,却自有伤感自一字一词中流露,顾棠将琴扶正,神情落寞,她不去看小白龙,反而将眼光转向马蹄下路畔艳丽火红的花,花有败时,人有离期。
小白龙
恰是一片薄云舒卷飘离,将艳阳光辉半遮去几许,因而覆于顾棠白皙面上的光不再那么热烈。小白龙目光稍侧,凝向她绛红如胭脂的双唇上,翕合之间,竟是如此曼妙云回,绕梁三日的绝唱。只是这歌声婉转之余,终究还存有送别的凄楚。约莫是他已有倦鸟归巢之意,因而对这份孤独,衍生出了几许惜意。
歌声尾音悠长,随熙风飘向远方,那应是空幽无人的山谷。
小白龙清澈有如镜湖水的眼眸凝了一回顾棠双眼,须臾之中,未从她眼中寻出与她平淡语气有所不符的神情,于是他侧首,极目眺望远方,远山连峦,阡陌百花开,那是他的归途。
可这怀抱琵琶,一曲清歌有如天籁的女子还将留在这里,终无归宿。
风雨飘摇,无依无靠,这本是走入江湖前,就该想好的。
徐风又起,薄云飘离,高阳明辉重覆大地,将他双睫映如描金折扇。轮廓起伏,鼻梁斜下一道阴影明灭。他仿佛陷入沉思,却又长长叹出一口气。
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顾棠,又或是叹人生无常。
“你想送就送吧。一去无归期,此后参商不见,山高水长,浮萍起落,你好自为之。”他稍一犹豫,却还是从手腕上取下那微刻下一部楞严经文珊瑚手钏,于马上掷下予顾棠,目光不侧,平淡道,“愿你今后无虞。日子过不下去,当了也好。”
说罢,他手又执上马缰,双腿一夹马腹,催得白驹又启步而离,背向顾棠,仍旧向前方扬长而去。
歌尽桃花。顾棠
她涉世未深,但这说长不长,偏偏又不算短的时日,却足够教会她一些东西,譬如,忍耐这独属她一人的孤寂落寞。只是如今,小白龙一走,留下她一人,该何去何从?
她双眸浮上迷茫之色,黛眉微微蹙着,韵致宛如云雾远山般飘渺朦胧,而此刻,更知行走江湖,飘摇无常,孑然一身,颠沛流离之苦,楚楚神情处处诠释难以言说的悲郁。半刻,听得小白龙一句不见,她檀口吐息,徐徐长叹。
起落參商终不见,人如棋子梦如真。
自此,江湖不见。
火红珠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最后稳稳落在她柔荑中,柔若无骨的指穿绕过珠串,紧攥在掌心,经文纹槽,镶嵌他未凉的体温,顾棠心中微微一动,一泊冰冷中燃起细微温度,小白龙从来不是心狠之人,山穷水尽时刻,依旧有人操心她的生死。奏声渐起,她眼中眸光潋滟,将那珊瑚手钏佩戴于腕,声带哽咽,"多谢,此去关山长路难行,你也要多加小心。"
老天待人如此复杂,抽掉她釜底之薪,却又在风雪里为她点亮一盏不灭的灯。晴空万里,好风向西,正宜送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般吟着,一滴泪露银珠顺着脸庞滑落,滴在她如玉的指甲,正巧被弹开,"雁塔登顶,我觅瑶琴,奏高山流水送卿独去,长安楼里,我数细雨,煮红尘一樽以念卿…… "弹颂最深情处,一根琴弦骤然而断,索性以声代琴,嗓音胜乐,哀婉不绝,更衬她凄清之容。
小白龙
马蹄踏落花海草坪,佩剑应声敲在鞍上,并无婉转动听,却有令人思归的旋律。和风穆清,将渐行渐远的丝竹音送至,还有那声声送别。他好像已然走出很远了,但那歌声,依旧字句清晰。他手上马缰骤然一勒,悬于马首的银铃晃动,有如禅音般荡的小白龙心神一震。
艳阳依旧,拖长于他眼中的草上树影随风摇曳。
琵琶如泣如诉,就应当是顾棠此刻心境,黯然销魂。可他们分明是萍水相逢,这女子未免多情,何来着细雨要数,又何来红尘与她去煮。他一边在心中这般讽道,却有些惘然地向那碧空望去。
命格之风云无常,他本不是该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因缘万千,本就无理可述,这整个天下,便是上神下旳一局棋,谱写的万亿人生路。悲欢离合,喜怒哀愁。
其实,他又何必去笑顾棠。
他小白龙自认通透阴阳轮回,却还不是随波逐流,他从与墨逍初见到结为兄弟,生死同归,岂非三日之期。他从初见朝歌到一往情深,岂非也不过一夜长思。
他的神思忽断,在远处琵琶弦挣断的刹那。
小白龙眼神重又拢回神光,映着这天高山远,豁然开朗。未几,那马缰一牵,白驹转首,驰骋向回路而去,踏碎乱花,碾断草根。直到顾棠身影重又映回他眼中。
就像是已失散多年的亲眷重逢。
那马儿似是不愿打破那女子吟唱别曲的楚楚,缓下了步子,徐徐踏至顾棠身侧。小白龙居高临下,仍携着几许漠然平常,又将她神情打量过,“弦已断了,那便等续上了,再唱给我听。”
倏忽,一道笑意展开,澄澈如水。小白龙已伸手向她,俯身时,拭去了她面上泪痕,徐徐道。
“你是跟着走,还是上马。”
歌尽桃花。顾棠
和风送暖,塞外无边柳絮如烟,朱门半掩客栈庭院,那策马而去的身影,渐渐自视线中消失,而她歌声却依旧悠扬,歌他歌自己,歌别离也歌相遇。柔风吹起她轻薄的裙裾,将那清丽若兰的幽幽芬芳连同绵绵轻吟稍向远方。
顾棠螓首半垂,面色稍显苍白,她皓腕抬起,那艳如血珠的珊手钏紧贴娇靥,玉肌摩挲,微阖的双目热气氤氲,神色凄楚又恍惚。就仿佛,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直到面上那泪珠划过留下的晶莹水痕被抹去,她才如梦中惊醒一般,迷蒙的目光逐渐清澈,眼前的人还是跨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他容颜俊逸若仙,超凡脱俗,而那伸来的手掌又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告诉她,这些沉浮,早已不是梦。
一瞬间,人世间悲欢离合,尽数尝遍。
而她,也因小白龙的回首心生感动,芳容雨打梨花,眼睫湿透。这世间,正邪黑白道,善心何其少,小白龙并非善人,他也怕给自己招惹麻烦一身,怜香惜玉于他而言简直是空谈,更遑论会有照顾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的想法。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会因她此刻的孤独无助而动摇,这也正是他与众不同的善。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指节刮去泪水,轻轻吸了吸鼻子,俄而小心翼翼的把琵琶包好,负在身后,展露出温柔笑意,她递手而去,足下轻点,已顺着力道旋身飞上马背,"下次唱别的歌,这歌,我不想再唱一回。"
她轻轻拉住小白龙腰后衣料,心中温热已如日光,这分明都算不上离别,顾棠却有久别后的重逢之感,再见他,已有了深深的信任和难以言说的,无关风月的情。若说缘由,大抵是这颗心在十年内第一次如此滚烫。
马蹄徐徐落地,此后又是山水一程。晴沐阳,景旖旎恰是人生好时节。
小白龙
不知多少少年浪子,英雄豪杰,最是敌不过这楚楚可怜的梨花带雨。但这其中,绝不包括小白龙。他绝不是个会被女人眼泪而打动分毫的男人,可如今,他为顾棠停驻了步伐,为她扯缰踏折返。这样的他,是否还是昨日的白龙,那个孤高傲世纤尘不染,那个仿佛永远也踏不进风月红尘的白龙。
是,他自然还是。
唯一不同的只是,如今的他,再非天地之间,无根可立的孤身一人。他也拥有了被牵挂,于是也有了羁绊。他本性便该是个豁然的人,这一抹斜阳照入心头,他珍惜万分。于是当他看到这般孤寂无依的顾棠时,也就发自肺腑地想将这份温暖,迢递予她。
其实或许还有旁的理由,比如,顾棠的歌声,着实婉转动人,令他难以忘怀,令他不希望就此告别吧。
顾棠掠上马背,坐于她前,那青丝拂过他耳畔时,携有一怀馨香,犹如春华秋瑰,却又比之淡雅柔和。他嘴角微微扬起,犹如聆听风声的快意怡然。少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侧了侧身,手臂往后探出揽住顾棠腰身,颇不费力地将她整个人挽到身前来。
“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上男人的马喜欢坐后面的。”
他一边说着,目光却在远处,待顾棠坐稳时,双手已握上马缰,随即,马蹄落踏,扬长而去,不再话下。
结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