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躲在一叶青梅后望她，不经意暗嗅到果实微熟的芬芳。假借以避暑为缘由，实则看她午睡后坐起，寻常对镜梳妆打扮。
惯例先散发。梳顺因睡眠而微微翘起的鬓角，折起一对形似蝴蝶的发辫，尔后再加上发簪和其他玉饰。他最喜欢看她戴酒红色那支，显活泼不说，关键是他送的。
不知是从镜中一点点光晕中捕捉到他的窥视还是怎样，她竟略过挑选径直取了酒红色玉饰。他一副仿佛早就了然的神情，内心分明却是欢喜的。下意识向后缩身子来更加隐蔽自己，却不料惊动一层红叶，瑟瑟落出声响。
她由镜前回身，扭头望一眼庭院，方才发觉已是深秋。按当届皇帝的召令，熬过严冬后的下一个春天她就得出嫁。夫家掌控着一个遥远国度的皇室政权，曾不惜跋涉千里同煌帝国外交，在政治经济等多方面取得深层合作，关系甚笃。至于未婚夫，她只见过一面。当初更多是礼节性地回应，印象里大概是个优雅风度翩翩的男子。
反正到头来终究不会也不可能得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七海霸王的心。她放松心态来想，这样就挺好。
一面回顾了这个想法，另一面她继续梳妆。下一步是描眉，用眉笔细细画过，勾勒出轮廓。再走一道相反方向涂几笔，均匀一下粗细浓度。
此时他已有些沉不住气。因为清楚她画眉的理由，从前她分明是不曾画的。记忆中作为煌帝国的神官，同身为准出嫁公主的她一起招待了她的夫家。对方很是喜欢她，尤其是眉目间的细腻神韵。——于是被命令开始学习画眉，在夏黄文贴心帮助下她很快就掌握并青出于蓝。果不其然出落得更漂亮了，夫家再派外交使者来，无一不对她赞不绝口。
可他并不喜欢她浓妆艳抹，生硬地去勾勒那些陌生笔触下的线条。像是为了迎合而产生的所谓美丽，造作功利的成分总是居多。他宁愿去接受最本真的她——
一个大跨步向前。他抖开满身树叶去进屋，一把夺过她手中辗转的眉笔。
“小……小裘达尔？”
“干嘛一副吃惊的表情。”他利索地收起笔放入自己的口袋，“这个由我来暂时替你保管。”
“可……可是拉修殿下说喜欢我的眉妆……”
“吵死了老太婆。”他的脸色不自觉阴沉下去，“你现在还没嫁过去吧。”
说的倒在理，可他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不过他皱眉的样子却意外好看，比起嚣张气焰全开时候多了一份少年独有的别扭。她止不住轻笑，直到望见他脸颊有些涨红。
“小裘达尔很冷吗？”
“哈？”
“……脸都冻红了。”
“！！才没有！！”
惯例的打闹。他习惯且享受她在自己面前有些“天然黑”的表现，却又装作纯良无辜的样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他背负起六芒星带给他的一切遇见本来孱弱又只会哭泣的她。那时候教会她站起来咬牙坚持不放弃的是他，在她饱受欺凌时候伸过去的手结下羁绊十几年都不曾斩断。训练间隙跑去庭院中采摘梅子，碰到半青不熟的就一把塞进他的嘴里，惹得他恼羞成怒四处追她。在外人眼里强大而嚣张跋扈的他，只有在她面前才能露出更多不曾为人知晓的表情。大多时候的打闹他都喜欢称她为老太婆，她嘟嘴不情愿却还是在心里接受了。他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暗中祈祷希望她也是。
她也真的没有辜负他那时向她伸手的初衷。她学习了魔法，成了迷宫攻略者，渐渐在宫中有了地位，受到了一定重视。他则被封为神官，特赐的房间与她的一墙之隔。通常她会跑到他房间里去找他，却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返回来时在自己床底发现了熟睡的他。她享受着这种不言而喻的熟稔与默契感，也真切地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想要更加清楚与了解。大多数时候被或盛气凌人或肆意跋扈的张扬笑容所覆盖的面具之下的他，曾因为哪些经历而踏平一条远走异国他乡的满是黑色荆棘的道路，又是哪一段回忆能叫人把伤口都湮没于心底，眼泪从此成为禁忌。
她不曾开口询问过比他们相识更早的他的过去，尽管是依靠想象就能够揣测出那是怎样一种黑暗。她想他大概不愿提及也无法提及，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平静年岁之中受到噩梦缠身和充斥黑色rufu的回忆的摆布。不是没有过。她依稀记得七岁时候的夜晚，雷雨轰鸣的片刻惊醒她，同时捕捉到的，还有从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如同低声呜咽一般的呻吟——她甚至不愿将那称作抽泣。毕竟在她心中本不该那样，她一贯仗仰他的强大，不算依附，更多的是崇敬。无意揭穿他鲜少暴露的软弱，也仿佛给自己心里种下了一根刺。打那之后她暗暗在心底下定了一个说出去一定会被他嘲讽的决心，她也想要保护他。无论哪一方面，只要可以她就会尽力。哪怕那时候她尚还修炼不够，对真正魔法世界的强大还感到模糊且懵懂。

但决心倒是被坚持了下来。后来还真的碰到一次，他同乌戈一战的时候身负重伤，她赶来将他救起。虽然也是在那天遇到了那个令她几近神魂颠倒的七海霸王，但谁也不知往后生活会如何交织发展。她能确定的不过是见过他伤口和苟延残喘的面目之后的心疼，像认真地肆虐在心底的东西一般。也能确定他醒来后神色自然是不甘和别扭的轮换，躺在她房间里却是毫不客气。
“喂。想什么呢？”声音从恍惚中传来，再回过神来，他又以极其安心的姿势径直躺在了她房间的地毯上。
“呜哇……那是我新买的毯子的说！花纹超好看！所以说你快起来！”
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辞啊。他心里觉得好笑，却又在少女起伏的情绪中捕捉到一丝活跃。是她原原本本的该有的模样，而不是方才强行地浓妆艳抹。也是他想要看到的，单单想起来就不禁眼角带了一丝几乎看不清的笑意。话到嘴边却还是别扭地转了个弯：“嘁。不过是一张毯子而已，真是无聊啊。”
回复完毕后抬眼望她。双手叉腰，因莫名的愤怒而使面上微微泛红，嘴角有些翘起，像是无力反驳他所以在跟自己置气一般。
也不是那么烦人，偶尔这种时候也还是挺可爱的。
他半认真半迷糊地想着，却很随意地放过了某一个最不该有的念头。
以后会怎样呢。这样彼此打闹的日子也该快要到尽头了，他肩上一堆重担也面临太多未知险阻，她也马上要远嫁。从今往后两条曾经交汇的线段终于趋于平行，分别后倘若没有联系的必要，很有可能从此断绝往来。
怎么不残忍呢。
他不愿深想。不知何时养成了逃避的惯性思维，既然想不通就搁置一边不再去想，既然害怕这种可能性发生就干脆得过且过顺其自然。
他有强大到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运作与发展的能力，但唯独这件事，他无法插手和管辖。尽管十分清楚来自胸腔之中莫名的不愿意，缘由不得而知。只是如果她就这么任由圣旨稀里糊涂地嫁出去了的话，往后再也不同他联系的话——
“你说，我今晚去跟他们谈判的话怎么样？”思绪陡然停下，被少女有些斟酌犹豫的语气截断。
“啊？”他茫然地望向她。
“小裘达尔还好意思说我自己都走神呢。”她撅起嘴，认认真真同他生起气。却又很快换上少有的严肃凝重的神色，“我是说，我想要去拒绝召令。跟掌权的家伙们谈谈。”
他神色明显震惊起来：“你难道要……”
“说实话我也受够了。上次到巴尔巴德联姻就已经令我很厌烦了，还是多亏了阿里巴巴君。这次又重蹈覆辙究竟是想干嘛啊？我以为我还挺年轻的呢，这种事情也不该轮到我……”想了想却还是把“怎么不找白瑛呢人家可是先帝的女儿”这种主观色彩太重的话吞回去，“总之我想要去表达我的意思，虽然可能挺艰难的吧……不过你应该觉得我在痴人说梦……”
一瞬的迷茫。即便如此他还是仿佛被下了定心丸，忽然四肢脉络都疏通了一般清爽。她眉目之间的坚毅再次传递于他某种讯号，是他从相遇那时起就认定了的她的模样：纯粹，干净，偶尔也带迷茫。尽管多有不幸也鲜少整日愁眉苦脸，学习魔法时受挫会哭泣却也会很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同所有少女一样有自己内心的萌动——只是这一次，无关恋爱，只是成长的历程。她想要留下来，不仅仅是因为受同他争吵所触动。他希望她能够留下来，也该不只是因为畏惧打闹的惯例从此消失殆尽。
“当然了。我果然还是觉得留下来比较好呢。一想着我离开了小裘达尔几乎就要霸占我的房间了就超级不甘心的说。”
同他相似的别扭。只是这次他终于不再隐藏笑意，转过头认认真真打量她佯装愤怒的神情，也认认真真地咧开嘴角回复她——
“所以你要努力啊。”他听清自己有些希冀夹杂欢快的语气，“努力留下来阻止我。
“我也是一直都相信你的，能够有这样的实力。”
Fin.

这个排版真是……太丑了……

怒顶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