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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连弹】【抛砖引玉向】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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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这里是Venus_Belenus。
我最近消失了一个多月,主要是因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接连不断的考试。五一假期或许是这半年我出来透气的最后一个机会。正巧借着这个契机,我想写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之前写的小说,除了稳定文风之外,对我其实并没有产生如何大的影响。所以说,我希望通过这两篇文章,来回答大家一个问题:“我到底想要写什么?”我想要表现的,并不是各个角色彼此的性格和内在,而是更为宽广的,“幻想乡”的整体给人带来的印象。从已经被塑造完全的、戴着人气光环的角色的角度,未免会使世界观带上一点英雄主义的色彩。所以我想,不如走一次极端,完全淡化角色本身的personal traits,把整篇小说变成纯粹的对幻想乡的印象绘。因此,我尝试去叙述,一个人间之里的村民,在幻想乡的一生。既不是从外来人的角度仰视,也不是从高人气角色的角度俯视,而是从零基础的、除了名字之外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普通人”的视角,来讲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那写谁呢?
五一节当然要写劳动者啦!
结果就写出了两篇。《运河的儿子》和《老木匠》,总字数26646字,相对自信的剧情,加上一贯的感情泛滥(而贫乏无力)的抒情桥段,主题是表现人与妖的矛盾与融合。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我一直想要摘掉网文这顶帽子,往“文学”的方面去靠一靠,结果是写出来的东西风格有些尴尬,还请大家谅解。
看了这篇帖子的各位文触,也恳请腾出一两天来,换个视角看看幻想乡吧。
2L开始正文,插楼请随意。


1楼2017-05-01 14:07回复
    引子
    请听我讲故事吧。
    一个在人的繁荣前,妖的诞生后的故事。
    一个在人的繁荣后,妖的兴盛前的故事。
    一个人与妖隔阂的故事。
    一个人与妖融合的故事。
    一个憎恨、恶意与后悔的故事。
    一个猜疑、斗争与宽容的故事。
    两个使人失落,让人叹息的故事。
    两个口口相传,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故事。
    两个卑微却又伟大的故事。
    请听我讲故事吧。
    离天明还有多久呢?
    别怕,孩子们。有我在给你们讲故事呢。
    这故事,你们长大后再也不会听见了。
    你们不会再成为故事的主角了。
    看,看远方的夜空的一角。
    天要亮了。


    2楼2017-05-01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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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河的儿子

      春归的大雁啊,你还记得归家的路吗?从遥远的妖怪之山的,更遥远的那一边,它洁白的羽翼在天穹的尽头出现。从幻想乡的上空俯瞰绿意盎然的春林,它似乎瞥见了什么熟悉的影子,欣然向低空俯去。从魔法之森的边缘,奔出一条浪花的绒毯。大雁用新生的白羽触着水的微寒,岸边的野花在疏林间闪烁,到处都是青草的味道。渐渐地,河水开阔了,转过一个静谧的河湾,蓝天便豁然开朗。远山的晨雾间便映出了村庄的影子,然而大雁并不往那里飞,它顺着河流继续向前。掠过一座古朴的、长满苔藓的木桥,拂过密密的芦苇丛,披着疏林间太阳的光斑,它停在了河边一户人家的屋檐上,抖抖沾湿的羽毛,在森林的阴翳里稍作休憩。
      这个远离人间之里的小房子,便是船夫的家。小船系在木桩上,静静地躺在水岸边。船有些陈旧,就像这座小屋和这条河一样。这条运河是几十年前开凿的,灌的是妖怪之山的瀑布流水,从玄武之泽一直流向外界。屋子的主人也有几十岁大了,他与运河同龄。他出生的那一天,运河的河道刚刚建成,睁眼后的第二天就看见了运河的引水,第三天就住进了运河上的一艘小舟。他成为船夫这件事,自然也是理所应当。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温柔地抱起他,欣喜地对他说,他是运河的儿子。他自己不记得这件事,不过在他的印象里,运河确实比他自己的母亲还要慈爱。
      谁都曾经是个小孩子。船夫小时候,每天都住在船上,因为他的父母没钱盖房。运河就是他的天地,船就是他的家。掀开帘子,卧在船头,在悠悠的一沉一浮间,望着两岸青翠的群峦如波浪般涌动。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茂盛的芦苇丛,傍晚的渔歌,鱼群似的叶影,还有船篷里的小小世界,把他的童年染成了野樱花的颜色。
      船夫渐渐长大了。父亲凑够了钱,在河边建起了一座小木屋。这家人终究没有住回村庄。他们开始做摆渡的生意。形形色色的客人坐进船篷,小船夫便在他们身边嬉戏。但是不能总是嬉戏下去,他懂事了,懂得了待客之礼,不再玩闹了。那些客人,那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给他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青涩。后来,他学会了划船,自己也能招揽些客人了。父母便不再管他,任由他日夜与运河相伴。有一天,父亲突然站不起来了。他的腿疾复发了,一天到晚躺在小木屋的破床上。小船夫不敢回家,他宁愿一整天呆在河岸上,因为他不敢听父亲痛苦的呻吟。每过几天,他就回家一次,探望父母,问问父亲的病有没有好,家里还能不能揭得开锅,一边悄悄把赚来的几个钱塞进母亲的口袋。直到有一天,他推开柴门的时候,看到母亲跪在床前哭泣——父亲死了。
      母亲把所有的钱塞给小船夫,又把整间木屋留给了他。她要回去人间之里,自己谋生了。她不希望小船夫来养自己,自己还没到需要人养的年纪。他亲自棹起小舟,把母亲送到了对岸。母亲抓着一块手帕,向他不断地招手,而他缓缓地划着桨,努力不去看背后那个瘦弱的身影。母亲的背影,在一轮夕阳下,显得那么渺小,最终缩成远天边的一个小点。
      那一夜,船夫怎么也睡不着。他二十岁了。母亲选在他生日这天离开,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在二十岁的生日,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他一点也不孤独,他看着夕阳,就像看到明天的日出。没错,父亲和母亲安详地离开了,信任地把他托付给了运河。那么运河又会还给这个世界一个怎样的他呢?这就要从他二十三岁那年说起了。


      3楼2017-05-01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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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是个健壮的男子汉,但是他时刻穿着蓑衣,显瘦了。虽然只不过是个船夫,整日在波涛汹涌的大河上行舟,思维的止水也会荡起涟漪。他的感性多于理性,这是他这样的船夫中罕见的。他喜欢交谈,与客人忍不住聊上几句,也是经常的事情。遇上不愿意讲话的客人,他就卖力地拼命划,巴不得两分钟内把他送下船。如果客人愿意聊,他也就特别珍惜这样的时间,慢悠悠地划着桨,到对岸可以花上十分钟。这样“奇怪”的脾性,排斥了不少船客,却也像磁铁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一帮老主顾。他们就喜欢和这样的年轻人谈天说地,听他的感性、他的冲动。到他船上光顾的,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有的是时间,却又没有多少时间,因此要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十分钟里,最后听听这年轻人炽热的青春。
        可是让船夫感到奇怪的,就是除了这些老者以外,还会有外表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频频踏上他的船。他当然没有非分之想,这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但是他就是好奇。他感觉这些女孩子的气质与他人不同。或许是他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子吧,或许这就是少女该有的样子,但是那种拘谨或是过分的开朗,又使他觉得她们与书里的少女不同。少女该是怎样的?伫立在河岸对面,可望不可即的,可遇不可求的。这么轻易就上了自己的船,却有的一言不发,有的恨不得跟我唠嗑一个时辰……他渐渐发现,这群人,和自己是不同的。差别哪里都有,却又哪里都找不到。他只是感觉哪里不对劲。例如说,她们的皮肤过分白了,嘴唇过分红了,眼瞳过分深邃了。但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胡乱猜测,船夫是个感性的人,他不会去寻求真相。他只会把自己的疑虑同运河倾诉,而运河沉默着,拍几个浪花以示回应。
        这一天,没有日光,天空阴成了一片纯白。随时都会飘雨丝,这可不是行船的好日子。船夫正要把船拴在古树边,一个姑娘突然从疏林间冒了出来。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显然是有急事;再望向她楚楚可怜的双眼,船夫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载她一程了。结果,刚解了绳,小舟漂到河湾口时,沉静的河湾立即咆哮起来。狂风怒吼,暴雨倾盆,六月的豪雨把小船困在风暴中央,连每一块木头都在狂风巨浪中吱呀呀地颤抖。一个浪头打来,小船毫无抵抗地沉进了水面下。船夫会游泳,可是姑娘不会。他只听见有人在求救,心想大事不好,刚从水面下探出头来,少女就不见了踪影,连呼救声也仿佛越来越微弱了。可怖的闪电照亮了群峦的轮廓,他在隆隆的雷声中依稀分辨着求救声的方位,可是风声太大了,雨帘太密了,波涛淹没了一切希望……他颓然地爬上了岸,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个少女已经在岸上等自己了。对岸的柳树在暴雨中垂下头,两人的衣服全湿了,直往下滴水。可真奇怪,如果姑娘不会游泳,她理应被洪涛冲到下游,或者冲回这岸才对。可是船夫抬头一看,周围的景色,已经完全是魔法之森的橡树林——他们游到另一岸了。怎么会这样呢?少女正要走的时候,船夫拉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游到这里来的?”
        “那,那个……”
        “你分明就会游泳吧?”
        “我会。”
        “那为什么骗我?”
        “你不要告诉别人今天的事情。”
        少女收敛了笑容,突然用指甲狠狠嵌进了他的手腕。一阵剧痛传来,他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小船奇迹般地又浮回了水面上,只是木头都被泡烂了。他依稀记得发生了什么。手腕还是痛,一个深深的指甲印留在上面,血已经凝固了。白皙的皮肤,赤红的嘴唇,深邃的双瞳,以及尖利的指甲——这一切都把船夫引向了他小时候的志怪故事。“妖怪”这个词,第一次从“虚构”这个框架里面跳出来。他觉得必须要认真对待这件事了。妖怪不是他的父母拿来吓唬他的,他们无处不在;更可怕的是,妖怪就混迹在人间之里,任何人都可能是隐藏的妖怪。他感到深深的恐惧,背后好像传来了野兽呼吸的声音。他不敢在这里逗留,坐上小船,棹起桨就往村里逃。他必须去问问别人了。船夫是感性的,大河淘洗着他的意志,现在风暴还在他的心中咆哮:必须要找到这一切的真相。在那个时候,他对妖怪的偏见,也悄悄在他心中的河岸边,像柳枝一样生根发芽了。


        4楼2017-05-01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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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从来没有去过人间之里,尽管他自己是个人类。虽然如此,村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去拜访了寺子屋的慧音老师,对方没有给答复。路边的人都不知道人间之里还有妖怪,连最渊博的钓鱼老翁也没听说过。他去找了御阿礼之子,对方只是劝他不要深究。妖怪的存在是确凿的,但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然就在我们中间。听了他的解释,没有人相信他。这使他泄了气,找了家旅馆投宿,终于换掉了身上那身湿透了的衣服。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因为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抓他的床底。妖怪?今天遇到的那个妖怪,缠上我了?他惊得从床上坐起来,赶紧点上灯,去找床下那个可怕的小东西。原来那只不过是一只小虾,挂在了他的蓑衣上,被他带进了房间;他也就大概能理解,为什么今天走在街上,看到他背后的人都在偷笑。原来是他多虑了,他躺回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他躺在枕头上,望见了清晨天空的鱼肚白,他的脑子才肯做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很不真切,只知道“妖怪”一个词还在脑中徘徊。这时他突然听到敲门声,高度紧绷的神经突然崩溃了,他吓得瘫倒在床上。
          “请问有人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吓着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门边开了锁。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深蓝色的瞳孔,在他眼前如画卷般地展开了运河的全貌,那深不见底的青蓝,以及激怒而热情的浪。那纯情的笑脸好像正放的杏花,使他从心底里浮起一丝对春的怀念。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子简直使他神魂颠倒;然而不一会他又心如止水,恐怕也是那瞳孔搞的鬼。她是房间的原住客,昨天他昏昏沉沉地跑到客栈,看错了房间,住进了别人的屋子。她一整晚睡在门外面,因为门被他反锁了。那你为什么不敲门呢,船夫不好意思地问道,她回答说怕打扰了他的安眠。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船夫的心被揪住了。二十三岁,正是恋爱的年纪,他忽然醒过神来。此时他的脸颊上的绯红,就像倒映在运河粼粼碎波之中的朝霞那样,含蓄而又纯真,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住了。他又打量了一遍来者的全身,深绿色和服的一侧沾上了门外的灰尘,她没有说谎。此时恋情压过了歉疚,他想道歉说不出话来,又不敢这么快就直入主题。她看见他一副纠结的样子,也很为难。
          她走进了船夫的房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船夫真后悔,自己昨天到底是累到了什么地步,倒头就睡,竟然看不见桌上放了这么多别人的东西!但是他又感觉有些庆幸,如果不是自己倒头就睡的话,说不定就没有这样的邂逅了。她收拾东西的姿势都那么美。毛巾、手帕,还有隔夜的寿司,大概是她买来做夜宵的吧?真是……她马上要走了,船夫也就找个理由跟着她。他爽快地说,自己是个船夫。她惊奇地睁大了眼,你是船夫?我正好要去玄武之泽呢,有件东西要拜托河童修理修理。河童是妖怪啊,你不怕吗?我怕什么,他们难道会伤害我吗?可是他们毕竟是妖怪啊。妖怪又有什么!……他虽然不同意她的想法,但是这点小矛盾马上就被恋爱的热情所淹没了。自己伪装得这么拙劣,对方早就看出来了吧,船夫想道。于是他们出了村口,到了渡口,船夫坐在船头,她坐在船篷里。船里还有昨天的积水,干了一半,到处还是湿的。她并不介意。
          “你叫什么名字?”
          “柳。姓滨田。”
          “滨田家,我没听说过。”
          “你呢?”
          “若鹭。”
          “若鹭是你的名,那姓呢?”
          “姓?”
          她的眼神瞬间转移到了船篷外的什么东西上面。船夫没有察觉到犹豫,因为爱使人失去敏锐。
          “姓平濑。”
          “我也没有听说过。”
          “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的母亲早些天走了……”
          这样的谈话不知持续了多久。船夫恨不得船停在河中央,或者一股湍流突然把自己冲回渡口。十分钟是他的极限了,超过十分钟,他的表演就显得不自然了。船下温柔如母亲般的运河,慈爱地听着这样的情爱。一切都沉静了,连风也屏息倾听。他感觉一切都被染上了绯红。晨雾刚刚散去,快晴是如此的爽朗,可是此时他希望来一点微风,来一点绵绵的雨,来一点丝丝缕缕的云。船夫是感性的,连谈恋爱都要浪漫。终于,他忍不住了,那三个字还是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
          “这么快?”
          船夫先是一惊。他不知道这三个字到底什么意思。是自己太快了,还是自己的船太快了?到底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太快?后来他有些懂了。他鼓起勇气,放下船桨,弯着腰走进船舱。他刚想伸手拥抱,却被轻轻地推开了。此时船在运河的微澜中荡漾着,她的短发也在微风中飘扬。她是那么美,那么美……
          最终,她还是没有接受他。他记住了她的容貌,她的去向。她说,我们还有一天会再会的。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冥冥的安排,总之,他现在心中空落落的。初恋总是会失败的,在他身上也不例外。他停下船,望着她走上对岸的土路,身影越来越远的时候,竟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他曾经这样送走过他的母亲,现在也送走了初恋的爱人。还有一天会再会的,他想到这里,揩去了两颊溅上的水沫,那是碎掉的浪花,运河的泪。


          5楼2017-05-01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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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的婚事格外地顺利。
            村里人帮他物色了一个适龄的姑娘,她二十二岁。见面的时候,船夫并没有觉得她如何漂亮,连气质也差初恋一大截。想到要和这样的“下等选择”过一辈子,他就觉得不甘心。拒了这一桩婚事之后,他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觉得还是娶了算了。自己是个船夫,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也并不很频繁。
            一天他到酒楼去喝酒,客满没有空桌,只好借用了别人的座位。对桌竟然是个女子,只身一人,而且只要了酒和一碟小菜。他一眼就看出来,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什么平凡女子。他尝试着与她攀谈,她问他有没有读过书,他说没有去过学堂,只读过家里的书。她也听说过这个船夫,性格有些奇怪,有些不入流的癖好。她问他有没有去过戏院,他说没有。她说,那明天你就去吧,那里的戏很好看的。说着就走了。船夫想挽留,最终没有成功。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戏院,正是著名演目《心绮楼》。在后面那群伴舞的姑娘中,他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桃花般灿烂地对他笑。原来,昨天在酒楼碰到的女子,是人间之里的戏子。他全身贯注地盯着那个姑娘的表现,从清晨到正午,再到下午,他熬过了一整天的酷热难耐,身上却连一滴汗也没出。表演结束后,他便拥抱了她。当夜两人就睡在了一起,第二天就亲切地手牵着手,第三天就商量着操办婚事。两人都有些相同的气质,爱交谈,爱孤独,不爱热闹,不爱钱。都有些淡淡的艺术气息,都爱大河大川。也正因此两人都没有多少钱,这该是一对穷酸而幸福的夫妇了。
            船夫没钱操办婚礼,钱是村里人凑的。婚礼现场就在运河旁边,张灯结彩的,很是喜庆。两人都不怎么喜欢这种喜庆,但这毕竟是村里人的一点心意、一点祝愿。婚礼现场来了不少人,有人类,自然也就会有妖怪。船夫想,在这种大喜的场合,就不再去追究妖怪的罪责了。于是现场的气氛一片和睦。新娘穿着白无垢,没有戴角隐,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意愿。三三九度的时候,新娘刚喝到第七杯就醉倒了。大家都善意地嬉笑起来,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晦气的事情。大概只有在幻想乡,才会有如此开明的婚礼,会饶恕这么一个醉倒的新娘了。
            婚礼结束之后,小两口算是正式过上日子了。船夫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把小木屋整修了一番,原来漏雨的屋角也修好了,破床也更换了,一切都新了。送走那张破床的时候,他仿佛还看到父亲躺在上面,耳中又是呻吟和母亲的哭声。干脆把这些伤心事都扔掉吧!盛夏烈日当空,只有在这运河边还有一丝水的清凉。妻子很喜欢这个地方。当然每周三和周五各要回村庄演戏一次,到了那一天,船夫就划着小船,把妻子送回对岸。为了赶上时间,二人在星星刚褪去的时候就起床,在逐渐泛黄的天幕下,赶着运河的早潮。到了下午三时,船夫又准点出现在河岸,把赶来的妻子送回家。这样的生活,清贫而又不失趣味。渐渐地,船夫习惯了送别。


            6楼2017-05-0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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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就有了孩子。小娃有些显瘦,该是随了父亲。船夫听别人说小娃随自己,都以为是说小娃健壮,没想到是自己瘦了。妻子把小娃视作至宝,连取名字也犹豫了一周有余。船夫的儿子满月的时候,村里的熟人都来到他的木屋祝贺。小娃吃母亲的奶水,渐渐地学会喝粥,能吃饭了。母亲喂他饭吃的时候,常常撒在他的肚兜上。到了一岁,学会走路了,他便好动地爬来爬去,闹出过不少麻烦。两岁学会了说话,第一声叫出的是“爸爸”。他的好奇心总是过分地旺盛,不出几天就问完了家里一切事物的名称。该说是他太好奇呢,还是家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呢?夫妻二人都不愿说出来,那就是他们越过越穷了。后来村里的戏院涨了薪酬,勉强可以维持三口之家的生活了。
              船夫屋外的运河日日夜夜淘洗着时间。转眼间小娃到了七岁,该是去学堂的时候了。可是夫妻二人付不起学费,只好作罢。一天,船夫送小娃到对岸去玩,小娃一下船,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这可急坏了船夫,他在柳林里到处找,以为是被妖怪抓去了,伤心了半天。到了傍晚,小娃又在夕阳下出现了。你这一天都去了哪里啊,我儿?他焦急地问。小娃说,自己去了寺子屋。那里的东西可有趣了!老师很和善,同学们也很喜欢他!船夫想想,小娃还不识一个字,连一到十的算数还不会呢。咬咬牙,一狠心,那你以后就去学堂吧。小娃突然很自豪地回答道,老师说不用收我的学费!船夫高兴得流出了热泪。在那之后,不再只有周三和周五,船夫每天都要载着小娃去村庄上学了。
              小娃十岁了。这个时候正是淘气的巅峰,然而小娃一点也不闹。他整天摇头晃脑地背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诗,有些连船夫自己都没有听过。还有数学和自然,这些东西是船夫一辈子也搞不懂的。为什么地球是圆的?为什么地球绕着太阳转?儿子给自己解释得头头是道。一天孩子激动地跑到船夫的船篷里,骄傲地说,今天我们学了行程问题,老师问有没有人的爸爸是船夫。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举手。然后呢?然后老师就开始讲题目了。船夫听得哭笑不得:凭什么划船的速度就保持不变呢?凭什么水流的速度也恒为固定呢?出这种题目的老师,一定是没有划过船的。真的到了运河上,还哪有时间算这种东西!不碰到风暴就算不错了。又有一天,孩子同等兴奋地告诉他,我们今天学了浮力,排水体积越大,浮力越大!所以爸爸你把你的小船改装一下吧,要么就不要再装那么多货了,不然会沉下去的。船夫有些尴尬,你说了这么多,一个浪头打过来,该翻的时候,船还是要翻啊!不管怎样,多学些东西总是好事,妻子说。
              小娃长大了,越来越聪明了。船夫于是告诉了他妖怪的事情。小娃说,如果按你这么说,坐在我周围的同学全是妖怪呀!船夫不由得一惊。那你不要再和他们玩了,他说道。妻子不同意,小孩子不玩算什么小孩子?再说,妖怪又能怎样,真的把小娃吃了?两人为此争执不下,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小娃惊恐地看着两人的争执,对于他来说,这个话题还是太沉重了。人间之里的村民都知道了妖怪的存在,也知道他们随时会来到自己的身边,但是没有人害怕。像船夫这样忌惮妖怪的,在村里找不出第二个了。但是小娃不懂,他什么也不懂;他不知道该相信谁,是父亲,还是大家?
              “小娃”这个称谓不再适用了,因为他已经十三岁了。夫妻二人,谁也没有发现自己早已步入中年。船夫快要四十岁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不安而又怅惘。所幸有妻子陪在他身旁,你看,十三年我们只吵过一次架!船夫为儿子买了一条小船,船没有篷,专门让他自己上学、回家。儿子的船技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一筹,让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唉!年轻时的自己。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一对父母来疼爱自己呢。该放手的时候,还是得放手。虽然有些不舍,再没有了父子二人在夜幕下或夕阳中聊天的时光,再没有了聊天时微微荡漾的水波和轻雾里的河风,但是看着自己的儿子逐渐长大,他还是欣慰的。


              7楼2017-05-0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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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头柜上的照片黄了。那是船夫小时候与父母的合影,是天狗照的照片。小时候的他还不知天狗为何物,现在想来,就是妖怪。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吧?他对妖怪,从一种懵懂的敬畏,成了一种病态的抗拒、憎恨了。妖怪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可是只是年轻时那次可怕的经历,就使他永远无法忘怀。妖怪!妖怪!……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话题。妖怪就在人间之里,人间之里到处是妖怪。那还成何体统?“前些日子,又有人家的稻田全都枯死了。”妖怪,又是妖怪!“又有人被野兽抓伤了,那抓痕不像野兽的尖趾。”妖怪,又是妖怪!小时候他曾对山那边、神社外面的世界产生过好奇,可是他终究没有出去过。外面大概也是妖怪的世界吧。妖怪,妖怪!……与妖怪不共戴天!“这群家伙,毁坏我们的粮食,伤及我们的身体。”妖怪,妖怪!可恶的妖怪!
                村庄里已经达成了什么共识,说是人类与妖怪要共同相处。前几天的那场异变,把妖怪的行踪全都暴露了。他的老主顾,伤了三个,死了一个。“妖怪,妖怪!可恶的妖怪!怎么可能共同相处呢?把妖怪赶出去!”老主顾们都义愤填膺,“凭什么先伤了我们人类,后来又卑躬屈膝地来谈条件,这不就相当于为杀人找借口开脱吗?”他的船篷里,总是有对妖怪的抱怨声。而运河静静地倾听着这一切无病呻吟,她笑而不语。
                船夫日夜出去载客,日夜飘荡在运河上。他与妻子相处的时间,果真不多。那个当年的戏子,现在老了,容颜不再了。但化上妆,涂上厚厚的脂粉,又回到了年轻的模样。船夫没有那么幸运,他衰老的痕迹,不是化妆和脂粉可以掩饰的。他越来越消瘦了,划船渐渐地没有力气了,以往他五分钟可以划到河对岸,现在需要七分钟。这一点小小的差距,对于船夫来说可是天翻地覆!自己怎么就老了呢?明明只是四十岁……后来他明白,对于船夫来说,“壮年”就像金矿石里的金子。你看着整块石头都很灿烂,实际是金子的,只有少得可怜的零星几点而已。而自己的壮年已经过去了。
                船夫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壮了。他的瘦态隔着蓑衣都可以看出来。他有了白头发,这是让他始料未及的;妻子也有了。他本以为,拔下自己的第一缕白发的时候,他会痛哭流涕,感慨时光不再。可是他现在望着手中捻着的白发,心里却毫无波澜。我这是怎么了?他想着。原来老是这么容易,有些太容易了。他身体老,心也老了;越老,越是对妖怪感到愤怒。人到老时,思维总会顽固。船夫也不例外。他年轻时的艺术气息少了,与老主顾唠嗑的,也不过是日常的话题。妻子也是这样,她的唱念做打有些僵硬了,有些老练得程式化了。船夫看她的舞,也回忆不起年轻时的热恋了。可是那个初恋,总是梗在他的心里,让他久久不能释怀。如果我娶了她,我的人生该是怎样地不同啊!可惜往事如流水,再也回不去了。
                而他的儿子还是一天天地长大,这大概是夫妻俩唯一的慰藉了。时光带走他们的热恋,还给她们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一个明日的船夫。这个小家伙,跟船夫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儿子知道地球的形状、天体的运转、行程问题和浮力,而船夫不知道罢了。


                8楼2017-05-0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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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的儿子,长成一个小伙子了,成了一个弄潮儿了。
                  他长得和年轻时的船夫一模一样。把两人的相片放在一起,谁都会分不清的。
                  你独自去揽客吧,船夫如是说。
                  于是人间之里的运河上,诞生了一个小船夫。和他的父亲一起,从小木屋的家出发,逆流而上到开阔的平河湾,然后两人分头去了。船夫不敢让儿子冒险,就让他来往于栈桥边,船夫自己则巡回着湍急的险滩。后来,儿子不耐烦了。他一天天蚕食着父亲的“领土”,不出一个月,船夫已经没有自己工作的地方了。儿子是那么优秀,工作得那么卖力,他可以包揽整条运河的生意了。无论是月初的朝阳里,还是十六夜的满月下,都是他一个人,棹着小舟,在运河上唱着年轻的歌谣。春天,河面浮满了野樱的花瓣;秋天,又落满了润湿的红叶。除了冬季的冰期,运河通航的时候,就是儿子工作的时候。年轻,就是要吃点苦,船夫安慰自己。他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体衰而已。现在多了一个继承人,他既欣慰又伤感。
                  这样的欣慰没有持续多久,伤感却一直萦绕了。
                  有一天,船夫在家里等着儿子回来。他们约定好了,每天在这个点,儿子要棹着小船回到这里,让船夫看着他的儿子平安归来。这一天他却没有等到,无论如何,那船的倒影就是不出现。妻子也很焦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发生不好的事情之前,总会有一些预兆的,然而船夫却什么异常都没有感受到。儿子一定是忙着送客,忘了时辰了,他这样想着。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还是没有等到。星星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等到。这下他真的感到恐惧而不安了,划起桨就往江面上去了。妻子从屋里准备好晚饭,出来的时候,父子二人都不见了。
                  到了明月当空的时候,妻子见船夫回来了。儿子找到了吗,她着急地问。船夫沉默着,他一言不发。到底怎么了?妻子又追问,而船夫依旧沉默。这样可怕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深夜,船夫怎么也睡不着。
                  他开始回忆整天的事情,试图找出一丝不对劲,来证明这天不过是一场噩梦。他在找儿子的途中,遇到一个熟人,独自一人坐在儿子的船上,他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船夫知道,一切都完蛋了。天旋地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船夫怯懦地问着对方,自己儿子怎么了?他被河里的妖怪袭击了,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可是,那是我的儿子啊!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现在有一件事情是确凿的,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天塌地陷。自己的儿子!……自己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继承者,唯一寄予厚望与爱的人,倾注自己生命全部价值的人……就这么死了!连一声呐喊都没有叫出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被湍流吞噬了!不,不可能的……我儿子会游泳……可是即使会,生还的希望也渺茫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在江上行了三十年,什么河底的妖怪,我怎么没有遇到过!为什么如此不幸呢,为什么恰恰好就被儿子遇上了呢?
                  他无法再躺在床上——他再这么躺下去,就会被自己的思维压成碎片。他的理智彻底崩毁了。吞噬他的儿子的,是生他养他的运河母亲。杀死他的儿子的,是妖怪。
                  是妖怪……
                  是妖怪!
                  他恨不得尖叫,恨不得世上所有人都能知道自己的遭遇。可恶的妖怪,而你们还在袒护他们!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杀人放火的妖怪!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抄起倚在墙上的鱼叉,径直往门外走去。妻子被他惊醒了。他简直发疯了,头发乱蓬蓬,衣服破烂不堪,面目如此狰狞,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的丈夫——这是一个伤透了心的、被憎恨夺取理智的可怜的男人!然而妻子不敢去拦他。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一个人类,去诛杀妖怪?他狠狠地把门一摔,留下自己的妻子,躺在床边瑟瑟发抖。他的全身仿佛要炸裂一样,熊熊的复仇的蓝紫色火焰,烧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衰老的皮肤上。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妖怪!
                  ——为儿子报仇!


                  9楼2017-05-01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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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棹着他的老木船,在夜的河上飞也似地掣着浪头。他手上的鱼叉正在渴望鲜血,别说妖怪,就是来了归家的樵夫,或是善意的渡客,他也照杀不误。他已经被怒火和悲恸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的那副健壮的躯体,化身为残酷的复仇工具。近岸的芦苇丛在他的狂怒中瑟瑟发抖,连河面的月影都被他呼出的粗气打碎。黑夜的影子从他的身边逃走,那锐利的叉尖狠狠刺入河上的夜雾,划伤风的肌肤。
                    他的脑海里空空的一片,仿佛他的思绪也在茫茫的黑夜中航行。儿子这个字眼,怎么也找不到了,怎么也记不起来了,甚至连这两个字怎么写的也不知道了。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他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他这个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地死亡了!想到这里,船夫老泪纵横。自己的一生,毁在了自己和这个妖怪的手里。如果自己能够争气一点……如果不是这个妖怪!他做不到杀死自己,这也不是他自己的错;这全是妖怪的错。妖怪……妖怪!丧子之痛和人生的绝望,已经击垮了这个沧桑老者脆弱的心。这个时候,偏偏是在这个寂静得让人恐惧、让人发疯的时候,这个连满月都沉默的时候,这个连黑暗都死亡的时候,崩溃的船夫听见了歌声:
                    年华如水,
                    你成了他的容颜……
                    这歌声有些熟悉,它就从那河岩的后面飘来。船夫不敢相信,妖怪就在这里——离自己这么近。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愤怒竭尽了他的精力,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与妖怪搏斗了。更使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听到了更加熟悉的声音:
                    不管他是否变心,
                    只有我爱你……
                    这个声音,熟悉得令人恐惧。他甚至感觉自己幻听了,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一切。他不认识这里的夜,不认识满月和芦苇丛了。他不认得这声音了。这声音……难道不是?他还没有死?……船夫在晚风里瑟瑟发抖。鱼叉只是沉默着,它渴望鲜血。它知道,他的主人,今天会把它刺进哪个人的身体。只是主人还没有做好准备,鱼叉很清楚——如果它是个付丧神,它肯定会这么想的。
                    儿子?
                    “儿子!”
                    有人从河岩后面探出了头。
                    儿子。
                    还有那双熟悉的蓝色瞳孔。它仿佛澄静的溪,流着运河的整片月色。
                    怎么也忘不掉的。
                    儿子,和昔日的恋人。
                    “平濑若鹭”——她自己编的姓吧?是个妖怪。看她的鱼尾便知。
                    儿子,和妖怪。
                    在一起——
                    卿卿我我!
                    毫不害臊!
                    他的内心快要爆炸了。眼前的一切彻底摧毁了他的世界。儿子,这个最重要的东西——背叛了他!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和妖怪!……忤逆不道!不孝之子!人类的叛徒!还有这个妖怪——不知是使了什么妖魅之术,缠自己不说,现在还来缠自己的儿子!可恶……可憎……可恨!这两个世上最厚颜无耻的人,人类和妖怪,谈恋爱!那一刻,船夫的脑子里,彻底没有儿子这个概念了。他只看到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该死的、该杀的男女。他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想要跳河自杀。但是在那之前,先要把这害人精和这叛徒,一起处决掉!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昔日的恋人啊。他无比悲壮地站在船头,手上紧握的鱼叉因他的悲愤而颤栗,他站在满月下,泪水如雨而下……然而浪那么急,眼看三人就要擦肩而过了,连省略号都没有容身之处了。船夫的心中仅存的一丝良知,把他与儿子、他与恋人的一幕幕时光,幻灯机一般地映在他头脑里。突然是一声清脆的碎裂,一切光都消失了,河风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像坏掉了的钟,秒针在疯狂地振动着,从亲情震荡到道德,由道德震荡到他的一生。酸楚与疼痛,淹没了他老朽的瘦骨嶙峋……
                    船夫,终于将,手中的鱼叉,狠狠地掷了出去。
                    鱼叉脱手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有什么人在狂笑。
                    他后悔了——一瞬间,他就想飞扑过去,让鱼叉和自己一起沉入河底。
                    两声悲痛的号哭在山间回荡。
                    接着,在尚未死去的寂静中,流出啜泣声……
                    儿子俊俏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苍白。他的全身迅速地失去了血色,他无力地躺在恋人的怀里,脸上挂着最后的热恋的微笑。而若鹭姬,她可怜的,怀抱着自己恋人的躯体,坐在被鲜血染红的河岩上。她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怜悯,那柔弱无力的泪水,在渔夫的心上洒下秋的细雨,那么温柔,那么伤感。船夫跪在船头,望着水面上被鲜血染红的一轮满月。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啊!就在刚才,他在这悲情的夜里,看到的不是一对人与妖——孰人孰妖,已经不重要了。他看到的是人性,是爱,是幻想一般的包容与奉献。他知道的,他早就应该知道的!妖怪是善良的,与人类一般善良的,那绝不是装出来的。人与妖,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矛盾的。都是这隔阂,这世代阻绝人迹的鸿沟!船夫无法与这样的自己共存下去,这样的偏执、这样的恼怒、这样的残虐、这样的腐朽,他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拆散爱人的罪犯,成了弑子之毒虎。儿子的胸前汩汩地涌出鲜血,浸润着鱼叉的寒光。船夫的泪,也像这血液一般决堤地奔流。泪眼模糊之中,他看到妖怪——不,是无辜而善良的恋人——向他幽怨地望了一眼。
                    狼嚎在山谷间怅惘地回荡——
                    八月的芒草的泪凝结成霜——
                    儿子的手指悄悄从若鹭姬的掌心滑落,他坠入了运河的怀抱。在他漂浮在水面的最后一刻,他的手挣扎了一下。那手臂是向若鹭姬的方向伸去的,即使父亲的船就近在咫尺。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浪头那么急,再容不下任何文字和情思了。飞逝的流水带走了船夫的青春,现在也带走了他的儿子。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后悔总归迟了。船夫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将为此而后悔一辈子,如果他还像年轻时那样感性而冲动的话。然而船夫没有,他伏在船头,那块河岩离开视线之时,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
                    我没有儿子了。


                    10楼2017-05-01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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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船夫的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那一晚回去,他说了谎。他说,儿子确凿是死了,自己也杀掉了妖怪报仇。这大概不仅是在欺骗妻子,也是在欺骗自己。妻子崩溃了。他只是木然地走向床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倒头就睡,任由妻子哭到子夜。
                      船夫日夜颓废了。头发也白了,胡须也灰了。他不再接生意了。老主顾时常来看他,关照他的身体。这个时候,他就会固执地推辞,对不起,我不需要你们来关照我。人老了,总会有些怪脾气。船夫的身体垮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喝酒,一喝就是一壶。妻子付不起酒钱,只有在宴会,他才能开怀畅饮。儿子死了这件事,好像于他也遥远了。人与妖的隔阂,也激不起他的愤怒了。他甚至错过了儿子的葬礼,那天他在收获祭上,陪老主顾们喝酒。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要醉倒了,所以妻子也没有埋怨他。他开始怀疑妻子的忠诚,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一个颓唐的老醉汉,不值得她再忠诚了。
                      有一天晚上,他在船头陪老主顾们喝酒。喝到尽兴的时候,他突然高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船客们都感觉有些奇怪。他送完一个老主顾,又送完一个……直到最后,人去船空,只有酒杯留在桌上。他仰头豪饮了那晚剩下的最后半壶酒,然后走向船头,高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船歌。最后一个离去的老主顾,听着这凋零的歌,心中有些不安。只有运河沉静地听着,她由始至终都是仁慈的。这大概是她听见的最后一支船歌了,她有预感,结局的时分快要到了。
                      船夫张开了双臂,畅快地迎着幻想乡的晚风。
                      他从船头一跃而起。
                      他飞起来了。那苍老而枯瘦的右手,差一点就能够着月亮了。
                      完美的谢幕。
                      充满了年轻时的感性和冲动,还有年老时的醉意。
                      他化身为风,化身为雨。
                      化身为平湾里的一层涟漪。
                      化身为水花,化身为泡沫。
                      化身为那个时代的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再挣扎。他甚至感觉不到有水涌进他的胸腔。
                      他看到光。明月逐渐变得无比光辉灿烂,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那就去吧。
                      那就去吧。
                      他把手伸向那扇打开着的门。
                      他看到了什么?竟然怔在那里。
                      他走近了那扇门。
                      他走了进去。
                      他走了。
                      十六夜的月沉默不语。风低吟着,芒草和芦苇丛,簌簌地垂头默哀。船夫融入了运河,他成了夜的一部分。最终他还是走了,在他五十五岁的生日前一天。


                      11楼2017-05-01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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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夫的儿子也是这样地落水的。他根本不是受了什么妖怪的袭击,然而妖怪救了他这件事情,反倒是确凿无疑的。若鹭姬救了船夫的儿子,却没有救船夫,这她昔日的恋人。
                        船夫的墓在密林的深处,连同旁边一座小小的碑,那是他儿子的墓。墓里并没有白骨,他们的身体正静静地躺在运河的河底,在淤积的河泥里沉沉睡去。如果他们隔着深水,还能听到运河上今日的一片热闹的话,他们一定会欣慰地笑的。运河上来来往往的人与妖,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人间之里的人类与妖怪,至今也和睦地相处着。船夫一生所担心的,已经被证明是多虑了。若鹭姬把他们的遗体埋在了一起。她后来就再也没有在运河边出现过了,而是把自己藏在了雾之湖的濛濛迷雾中,与昔日恋人的墓相隔千山万水。至死他们也没能在一起。
                        船夫以为自己杀死了妖怪。反倒是妖怪筑起了他的墓碑。至于是谁找来的石块,谁削的石板,谁刻的铭文,一切都不得而知;有人说这都是若鹭姬所为,因为夜晚那墓边会传来轻声的啜泣。妻子在屋里哭泣,妖怪在屋外的黑夜里悲号,这原本悚然的共鸣,反倒显得凄美无比。
                        船夫的忌日,妻子就会捧着一篮野樱的花瓣,把它们撒在船夫的墓前。她也老了,青春不再了。小木屋空空的,只剩她一个人。她不再去戏院表演,靠剩下的积蓄,过完自己最后的日子。据说她最后也投了河,不过这消息多半是假的。因为就算是投河,她也要找到亡夫的葬身之处才好。
                        与运河同岁的船夫,最终葬在了运河的怀抱里面。轻飘飘摇着的小桨,终于摇完了他的一生。运河原谅了他身上的一切罪孽,魂归大地的时候,他又是那么纯洁。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恨。
                        至少,在幻想乡是如此。
                        一切的隔阂,一切的偏见,最后都会像冬日的浮冰,被运河的波澜送回现界。
                        然后,因此而逝去的那些人,就在运河底安息。
                        秋去的大雁啊,你还记得离家的路吗?这么多年,你大概忘了吧。从早已寂静的、空无一人的小木屋的屋檐上,起飞,抖落抖落羽翼上的灰尘,披着密林间夕阳的光斑,拂过枯瘦的芦苇丛,掠过翻新了的木桥——那是为了纪念船夫而翻新的。它逆着河流继续向前,远山的夕烟中映出了村庄的影子。然而它并不往那里飞,那里不是它的归宿。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豁然开朗的河湾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渐渐地,河水狭窄了,已经可以看到河底的岩石。红叶在林梢燃烧着,到处是稻谷的气息,村外的田野依旧丰收。大雁用灰黄色的羽翼蘸着寒凉的秋水,逆着破碎的浪花,飞进魔法之森的阴暗。它似乎瞥见了什么熟悉的影子,忧郁地向上空远去。穿过密密的秋林,它从幻想乡的上空俯瞰这秋的画卷。它的羽翼飞向天空的尽头,飞向遥远的妖怪之山的,更遥远的另一边……
                        大雁的羽翼,牵走了一切悲哀的情思。
                        新建的几座桥,代替了船夫的位置。
                        运河上再没有这样的故事。
                        只有运河自己,仍像仁慈的母亲,滋润着幻想乡的两岸。
                        大地永恒地沉默着……
                        运河永恒地奔流着……


                        12楼2017-05-01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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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河的儿子》全文 完)


                          13楼2017-05-01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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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木匠

                            “快看,快看!是个男孩……”
                            他姓后藤。后藤是人间之里的木匠世家。不管他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就叫中一了。
                            从他睁开眼那一刻起,“老木匠”这个名号,就专属于他了。他是注定了要传承祖宗的木工,也注定了要成为这最后一个木工。只是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他是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惶恐地长大的。他看着家里的东西一件件被搬走,桌子、椅子,还有他也叫不上名字的家具,今天一件,明天一张。大家里的客厅逐渐空了。“家道中落”,说的就是这样的萧条景象。每天吃的东西,也从蒸鱼烧肉变成了白面米饭。家后面的院子没人打理,一岁的花儿枯死,之后就再没有长过新的。他不懂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一切都好像在远离自己;他只是不懂。
                            等他稍稍长大了,父亲教给他木工的活计。母亲死了,葬礼没有办成,草率地葬在了郊外的墓园里面。家里那件从来不穿的和服,随着母亲一起入了土。父亲交给他做工的家伙件。父亲走了,在他学成了所有祖传技艺的那一天,挎上包,重重地摔上了家里的门——留下年轻的老木匠,木然地留在空无一人的大屋里。第二天,他不认识的人搬进了这间房子,祖上的大屋被当掉了。父亲用这最后的一点钱,给他买了一间小铺,就在人间之里东面的一条小巷里面。在那之后,父亲蒸发了,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他,即使等在热闹的集市门口,也等不到人群中他的背影。老木匠没有读过书。他虽然年轻,但是他的脸上,除了小时候在河边玩耍时积下的淤泥印子,还有一丝游离的、不易察觉的老气。他从出生为止,就一直在失去,直到什么也不剩下——除了这间小铺子,这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的手艺还能支持他的生存,他坚信着。
                            那个时候,人们还不叫他老木匠。叫他小木匠。
                            他十八岁。


                            14楼2017-05-01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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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也奇怪,从这家铺子营业的第一天算起,老木匠的生意一天没有停过。他没想过饿死街头,却也没想过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光是数钱就可以消磨掉一整个上午。人间之里的房子,多是木头制成的。那些房子都出自他的祖父辈之手,到现在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一场暴雨后,积水淹在地基里面,肿胀的木头四处断裂,不少人的屋脊都塌了。村里只有一个木匠,所以遭受了这样的不幸的人们,多半都去光顾他。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技艺,只消一个晚上,你在梦里听到外面啷啷的锤子声,明天清晨就可以看到崭新的柱子倚在朝阳身上。就这样,一天一户,他解决了巷里六七户人家的疑难杂症。这样的名声自然也就远扬,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小木匠了。真是鲁班再世,大家都说!他被迫沉入了工作之中,他本人自然也是乐意的。这么说,他的事业是成功了,而且前途灿烂无比。人间之里没有人不晓得他的名字,没有人与他不是朋友。
                              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有一天,他在小铺的桌肚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是纯白的,看样子不过是一封普通的信。会是谁写的?父亲?他半信半疑地拆开来读,没读几行,就开始脸红心跳了。那是一封情书。写信的人是花店老板的女儿,人间之里最漂亮的少女。如果是换在任何别人身上,他都会怦然心动的,但是老木匠没有。不,老木匠这个称谓不再适合他,应该称他为小木匠。他未谙世事,对于这热烈而突然的求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所以最终也没有写回信。这样的事情传播开来,引起了一些邻居的嫉妒;花店老板听说了,也羞得无地自容。老板的女儿于是等待着,等待他的回信,然而过了几个月,小木匠仍然不为所动。他是看不上自己吗?她有些动摇了。再过几个月吧。再过几个月?还是没有。她惶恐了,再过几个月,就是一年了。一年又能怎样呢?小木匠每天在“客户”户前奔波,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再说,他也还没有这个心思。她的情思落空了。
                              这算是小木匠的第一次感情经历了。然而这次经历以失败告终了。花店老板的女儿呢,也没有等待他,为他厮守一生。她嫁给了另外的一户大家。小木匠出席了婚礼。她不敢看他的神情,他也不敢再看她的脸。新婚的夫妇走到小木匠身边的时候,小木匠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丝想要牵住自己的手的冲动——那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愫。但是他不敢去回应那只将要伸出的手,他不敢;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两人远去,离开了自己的身旁。他有些空落,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做的,至少要回信吧,至少要回绝吧?可是自己却这样伤了她的感情,他感觉有人的心在滴血……他不敢多想。那天晚上,他回到铺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却再也记不住自己的梦,更记不住梦里那个女孩的容貌了。


                              15楼2017-05-01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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