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Ⅶ.阿狄琪亚Adikia.
我行走于广袤荒原上,系凉鞋的皲裂跛足踩过枯萎的高羊茅。羊与牛吃它们,连根带梢,于是来年春季时草原成了枯黄青蔫的平地。风雨兼程的路令我的背脊愈发弯曲,影子像把磨人血肉的钩。
“我得走出去。”
我得走到大都帕洛伯哈去。
帕洛伯哈在代瑞尔山麓平原的另一侧,离我部有一月路程,是要绕过赛文河的缘故。我出生时大都的黄底狼头旗帜已经在那段扬起,白日里大都的皮帐外有数道焚肉的烟,星夜里它们袅袅地全成了嗓音粗砺的行者歌。第二天烟雾又死而复生了,面额刺青的红发汉子挤出帐篷去骑猎,口中嚷着与我们相同的瓦萨里语。
隔着胸膛宽广、怒吼咆哮的赛文河,那时常升起的雾将两个部族割裂开。河流带来他们洗衣时不慎遗落的衣物、奉送给猎神泰西斯的祭品及霉得发毛的被丢弃的干肉;河流什么也没有为我们带来,除了死寂和一片默然——赛文河的西岸草地丰饶,羊茅甜美,猎物富足;它的东岸冬寒夏热,野菜发苦,连兔子也少见一只。我们只能穿从上游流下的破洞衫裤,吃那些已割去腐烂部分的糜肉汤,用祭祀过的礼品再祭祀一遍。
我们与帕洛伯哈不同,我们是被遗弃的族落。
孩童时的我们与常人无异,然而伴随年岁见长,无形之手便在暗处重塑我们的脊骨,锤碎它们凝成弯曲如蟒的模样,让少年佝偻得像老妪,让我们永远只能卑微蜷缩成恐惧的形貌。青壮年们无法骑猎与劳作,与尊严同去的,还伴有我们澎湃的力量与法术。
起先我们乃帕洛伯哈的一员,直至许多人忽然无预警地发起病来,逐渐闯入了巫师守卫的王帐中。王的怀抱中是团得如眠母体子宫内的王子,他气得双眼发狂。于是他宣称这是不治之症,难以抵挡的传染病,下令命刺面的巫师将患上佝偻的同族驱赶出大都,驱赶往赛文河的另一端,“神不祝福之地”。
大智者告诉过我们这场瘟疫似的疾病的缘由。那时他的下巴已垂至接近膝盖骨,脊梁瘦得凹凸成蛇。每一个在“这端”的人死前也是这副样,肚皮鼓掌,四肢如柴。
“不义女神要挑起这个傲慢部族的败落。于是她降下不肯离去的阴影与诅咒,令心智高贵的身体堕落,身体健全的心智堕落;拆散亲人和爱侣,让他们本为同源,却刀刃相间。
“如此,再让不义降临代瑞尔山麓平原。”
阿狄琪亚。她做到了,因为外貌的异化与其最终不可逆转的结局,我们反目成仇,母亲赶走孩儿,王赶走臣民。我们在“这端”逐渐化成骨殖,帕洛伯哈逐渐兴旺繁盛,最终成为雄伟大都。
我心有不甘,然而郁火凝聚在膈肌扁平的胸口,只硌得饥饿的肠胃往上泛酸水。大智者在石屋中逝世,与他同在的还有两个新生儿——我们来不及焚毁尸体,因柴火在秋季后难于获取。他未曾留下过什么昂贵宝物,瞑目前还向赛文河对岸徒劳地支起腰。那一下劳损要了他的命,但他的眼眸睁着,犹如即将被抠挖出一样夺眶而出,血丝与黄绿混浊的腺液流成愤慨之河。
这副面孔张狂地盘踞在我体内许久,每夜都要敲打闭塞的颅骨警惕我铭记。它呐喊着让我起行——向大智者生前未曾踏足之地、圣地与大都帕洛伯哈起行——去用口唇和样貌痛斥他们的恶行,以头痛击他们的不义。我们并非疫病之源,而为何该忍受与蚊蝇鼠辈类同的款待?
我走时没人来为我送别。同族被驱赶的人认为我不仅佝偻还伴有痴心妄想,认为我将倒在河这端而永远达不到彼岸。佝偻者继续佝偻着,满不在乎地赤裸出嶙峋凸起的背脊,牙齿枯黄,眼目低微。
我能说什么呢?
“我不做心甘情愿的败者。我名为伊什米尔,失败的启蒙者比失败的臣服者结局更好。教义由千万次传道筑成,我并非成功之人,但我愿做起始之人。”
于是我行走于广袤荒原上,跛足踏过每一里泥泞河滩。干粮在五日前耗尽,唯一的水源正因旱季而逐渐突露出底床。我的喉管干涸如砂,腹中空空四肢疲倦,平软的土地像是吞噬人的沼泽。很难分辨是何物在支撑着我:意志模糊不清,前路长得令人心悸。
我摇醒自己,“伊什米尔,你要告诉大都的人,他们的罪恶连猎神都要惩戒,他们的不义乃是造物主都要唾弃的女神赐予的。你要走到大都去,警醒他们,劝告他们,怒喝他们。”——然后我继续拔起泥里的膝盖,敲动着已经无知觉的小腿。我的下颔够着了腹部,当它触碰到胫骨下端时,它的主人就要伛偻地倒下了。
我从秋季走入冬季。代瑞尔山上终年覆雪,但泰西斯的恩赐保佑山麓平原不受苦寒禁锢。即使如此,它的冬天仍然冷酷如刃,雷暴与乌云常在头顶如影相随。我要从赛文河近乎源头的谷地中钻出,迈过新植桦树般大小的河流,再从那儿走到大都去。这段距离用眼目便可到达,但它待要用脚丈量时便成了竭蹶之行。
猎神星落入长庚位的月女座,一个月亮周期即将离去。我要到帕洛伯哈的边缘了,那儿有小集市和饱暖闲适的健康人。
我要到那儿去——我只能到那儿去了。我的下巴已接近胫骨首,不避讳地说,我要死了。
我靠近帕洛伯哈时,游民挪走了他们的摊位,母亲抱起儿女躲入帐门垂落的羊皮帘中,落魄巫师用他未洗去刺青的面孔怒视我。法杖频繁却胆怯地敲击我前足将要落下的点,他们对佝偻者恐惧又好奇——大都族民离那一代已经遥远得快要失却记忆了。
我是提醒他们的鸣钟人。
他们聚集归来,在身周半里内窃窃低语,窸窣嗓音中呛满了幸灾乐祸的怜悯与施舍般的同情。他们眼神瞧着我,手中的肉块攥得比钱袋与秘籍还紧。安逸的人妄图了解沟壑中的暗虫,正如故去的王一样荒谬无知!
我用力咳嗽,咳出混浊嘶哑的震震响动。
“吾名伊什米尔,来自赛文河的另一端——‘神不祝福之地’的一端!”
人群畏惧地后撤一步,又挤挤攘攘地推上前来,像被饵料引诱的云鼠般勾首相望。
“被幸福蒙蔽洞悉之眼、被贪图享乐勒紧批判之喉的人啊——请你们睁眼看向那片神厌弃的处所!那里居住着什么人?你们的同族;我们为什么被驱赶?你们的胆怯与罪恶、无能与不义!”
鸦羽似的黑云在我头顶盘旋,王帐中的刺面巫师应正高居权杖准备驾临我身。我的骨骼开始喀喀作响,关节爆响,疼痛像噬虫般咬断我的血脉。
“为何我们亲族同胞要手刃对方?你们如何能够对惨死他岸的人漠视不管?愿泰西斯的箭矢在你们脑颅上敲开洞,释放你们的愚钝与懒昧,否则阿狄琪亚的阴翳将伴随着帕洛伯哈,而永不离弃!”
我仰头向天怒喝,却即将要栽倒在地了。视界遮掩前,我看到人们在互相对望中梭巡着支持或反对的神情,畏缩不前地比着手语。最终他们似乎决定了一点——至少听下去,把它听下去。
“你们要去寻回遗失已久的梦想:真正的自由,而旅程将从此句箴言起始……”
我跪在湿地中,风暴终于要加诸我凸起的背脊上。雷电穿梭云层,我祷颂着泰西斯的赞词,将全身上下的力量汇聚胸膛、舌尖,再凝成一支破开雨帘的长箭。
“诸生众相,所存者灵——!”
*背景设定源自魔兽。大致梗概是一个名为帕洛伯哈的部落因为过于强盛而被不义女神降下诅咒,其中一部分人患上不可治愈的佝偻病。这些人被驱赶往河岸另一端自生自灭,直至有一代中的一个年轻的佝偻病人伊什米尔想要去帕洛伯哈劝说族人改变这个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