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空气肮脏的工业时代。
小丑拉着他吱嘎作响的牛车来到小镇上，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呆多久。牛车的木轮上泥迹斑斑，牛车的车辕上没有牛。小丑的脸上画着苍白的油彩，头上戴着橘红的假发。他的眼皮是夜幕般的黑色，嘴唇是鲜红的，挂着大大的夸张的微笑。
他在小镇的中心广场上停下来，打开牛车后边的木箱，将他的货品陈列出来。原来他是个卖洋娃娃的。
他的洋娃娃非常别致，细节真实得叫人吃惊。它们一个个都有真人小孩的大小，肤色和肤质也和真人相似。它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小男孩是精致的法兰绒外套和及膝的短裤，小巧的蝴蝶领结和洁白的长筒袜；小女孩穿的是缀着蕾丝花边的塔夫绸裙子，色彩丰富得就像洗劫了春天的花园，歪戴着阔沿的草帽，鬓边插着一朵鲜花。
小丑围着他的牛车和洋娃娃，卖力地演奏着他漏气的手风琴。他的表演既不好笑也不动人，走调的乐曲在阴冷寂静的空气中甚至有些诡谲，但还是渐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穿着黑色礼服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脚步，他的手里拿着雪白的手套和手杖。
“我马上要赶火车进城参加议员女儿的生日晚宴，请问你这玩偶卖吗？”路人问。
小丑的回答是他夸张的一成不变的微笑。路人以为他是疯子，摇着头走开了。
妇人拉着她的儿子走过来，她眉头紧锁，鼻翼边的法令纹紧紧地绷着，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你这些布偶，多少钱一个？”妇人问。
小丑依旧用他夸张的一成不变的微笑回答她。
妇人以为他是疯子，拉紧身边的男孩走了，一步三回头，仿佛害怕身后的小丑会忽然追上去。
一个小女孩向小丑走来，她有一双鹿一般，温柔的棕色眼睛，她的皮肤像新雪一样白皙，她的头发浓密卷曲，一块油腻的手帕松松垮垮地系着它们。她身上的衣服，哦，她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那是一件成年男子泛黄了的衬衫，剪去两只袖子，连成一根腰带。小女孩的脚上，穿着一双开了口的皮鞋，每走一步，都会露出五个黑乎乎的脚趾，就仿佛皮鞋长了一口参差的牙齿。
小女孩仰头望着小丑：“好心的小丑先生，可以送我一只洋娃娃吗？它们实在太漂亮了，可是我没有钱买……”
小丑低下头看着小女孩，他的嘴上挂着微笑。小女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笑的人，但她不知道，在那红红的油彩下面，是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在小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门前有棵樱桃树。虽然他家中贫寒，每当樱桃成熟的季节，门口那棵樱桃树还是会带给他一丝甜蜜，使他不至于失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望。有一次，他在集市上看到一副画像，画像上是一位盛装的贵妇，头上戴着高高的白色假发，身上穿着金丝刺绣的裙子。她的表情是那么高傲，高傲得仿佛全世界都不在她眼中。她的高傲让她值得尊敬，使见到她的人自惭形秽，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她有两片红艳的嘴唇，就是这两片嘴唇，深深地映入了年幼的小丑脑中。他认为，她的高傲，源自她鲜红的嘴唇。
那天回家后，小丑将樱桃碾碎，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当他带着同画像上一样高傲的神气，和那沾满樱桃汁的嘴唇走进他的小伙伴中时，等待他的却是恶毒的嘲讽和讥笑。小丑被男孩们推倒在地，他闭上眼睛，酸涩的雨水滴在他脸上。他感觉到痛，但他却在笑，他的脸上被刀割出了一个大大的，猩红的月亮。
小丑从牛车上拿下一个洋娃娃放到小女孩怀里，洋娃娃几乎和她一样大。小女孩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娃娃，贴近胸膛，但她却只能感觉到尸体般的冰凉；她把鼻子凑近娃娃的头发，但她只能闻到像墓地一样腐烂的气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娃娃并不是真正的玩偶，它曾经和她一样也是个小女孩，渴望着小丑牛车中的洋娃娃。
第二天，小丑在镇上的一条窄窄的巷子中遇见了小女孩。巷子的两旁是两面倾颓的灰色石墙，上面水迹斑驳，爬满青苔，尽头是被蛀空的树篱，拦着凝塞不动的黑水。
小女孩穿着洋娃娃的衣服，向日葵一般金灿灿的颜色，歪戴着草帽，脚上是崭新的小皮鞋，在寂静的石子路上敲出足音。小丑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手掌中是一条鲸蓝的丝带。
“这是给我的吗？好心的小丑先生？”小女孩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小丑向她微笑，帮她把丝带系到脖子上……
小丑离开小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月亮戴着苍白的半脸面具，群星昏睡。一朵暗红的乌云飘来，麦田里虫声嘶哑。小丑躬着背，拖拉着沉重的牛车。牛车后面的木箱被风吹开，吱吱嘎嘎地开合着，里面坐着许多洋娃娃，其中有一个，脖子里系着蓝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