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来，我为失眠所苦，在一夜的辗转反侧，头昏脑涨之余，脾气就变得不大好了。
失眠确乎不能算是病，也没有哪一位名医能根治这种不是病的病。他只能告诉你：“这是因为你的生活太忙、太紧张，精神发生障碍，你必须静心休养，放松又放松，以精神治疗精神。”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一个失眠后精神本来就不太正常的人，在抑郁忧焦之余，来实行自我克制的功夫，却是谈何容易。
苦恼的是像我们这种人，说起来什么道理都像懂一点，却样样都是半瓶醋。
古圣先贤明心见性的至理名言，各派宗教的伟大思想，心理学、病理学，乃至于医学上对治疗失眠的理论与临床经验，镇静剂安眠药的种类与作用等等，说来似乎头头是道，这就使名医为之束手，只好由你自生自灭了。
说起自我治疗，我也什么方法都试过，做祷告、念经、打坐、读枯燥乏味的书、数数，最后我甚至数心跳，数得手心额角直冒冷汗。而那些白天里从来想不起的懊悔事儿，这时都一齐涌上心头。
在黑黝黝之中，我望出去的世界是灰暗绝望的，在家人沉甜的鼾声中，我感到：人，即使至亲之人也是残酷无情的。
于是我想起从前母亲对冷漠的父亲抱怨说：“你呀，睡得像条死牛，哪知道我睡不着人的苦。”我更想起她终年惺忪的“泪”眼。唉，不能想了，再想下去，我的枕边又将湿上一大摊。
如果母亲在世的话，我就可扑在她怀中，撒开地哭一阵，可是母亲呢？她怎么会想到当年扶床绕膝，吵得她不能片刻安宁的女儿，今天也得了和她同样的失眠病呢？而我却连抱怨的话都不想出口呢！
我曾买来一本失眠自疗手册，封面上就印着两行大红字：“损害女性的美，没有比失眠更残酷了。”
这对于一个中年女人，虽不至太触目惊心，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失眠催人老，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想如果我行年未五十，而已经是视茫茫、发苍苍起来，除了和朋友们在一起比皱纹深浅、比黑斑多少，我可以得冠军以外，就没有什么足以自豪的了。
为了失眠，我也曾请教过几位名医，他们的理论我都会背了，我如果拿这套理论去劝慰一位失眠的朋友，我一定说得比医生更动听、更深切些。
因为我身受失眠之苦，多一份同情，自非隔靴搔痒者可比。
何况医生的时间即金钱，他手执钢笔写着前一个病人的病历表，嘴里问着后一个病人的病情。
病人的诉苦千篇一律，所以只需颔首，不必细听——态度无妨客气，神情务须冷漠，保持名医风度。因为再一表示关切，病人的话更要滔滔不绝了。
病况既然差不多，开出来的药方也就大同小异。每天早晨服两粒，临睡服两粒，睡前洗个温水澡，多作户外散步，少用脑力……然后一个失眠病人就很快地被打发出了诊室，再放进第二个愁眉苦脸的同病者。
在服药无效之后，我想起了几年前一位朋友送我的一枝高丽参，那时我总以为自己还“年轻”，不应该吃这样贵重的补品，就一直藏到现在。
每年夏天拿出来晒晒，冬天也拿出来晒晒，然后凑在鼻子尖上闻闻香气，再用棉花裹好放回匣子里，似乎可以招财进宝。
现在，我可要把它蒸来吃了，一定可以百病消除、延年益寿。
我拿到中药铺请他帮我切一下，并配上一钱西洋参。我问他这一枝参可分作几次吃，他看了我半晌问我：“你今年贵庚多少？”
我告诉他已经四十开外了，他点点头说：“那么你可以分作两次吃。”
我才知道吃参虽不必年高德劭，却要有个基本年龄四十岁。但我仍觉得分两次太费，就把它分三次，每晚用冰糖隔水蒸一碗参汤来喝，那一股子甜中带苦的清香味儿，直沁心脾。
我得声明，长这么大年纪，我还是第一次喝参汤，老女佣说：“太太，你出世都没喝过，今天喝了一定灵，一定一觉到大天亮。”她把包参的小红纸拿去，说是泡在花生油里擦头可以长头发。
参既有如此神效，我喝后上床就一心想着：“可得好好睡哟，你喝过参汤啦，连渣都嚼下去啦！”就这么越嘀咕越精神，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我想起小时候看母亲喝参汤要炖过三道，我还眼巴巴等着吃那第三道炖下来的渣，却从没补得睡不着觉过，今晚一口气连汤带渣都吃下去，一定是太补了。
大清早上，他一面洗脸，一面有板有眼地笑我说：“你的病，大夫治不了，参汤喝不好，我就说你是庸人自扰。睡不着就睡不着，那表示你并不需要那样多睡眠，紧张什么呢？你一不紧张，反倒睡着了。”
他的话简单明了，原不可厚非，但出之于他那硬邦邦的四川口音，听来令人冒火（失眠者本来动不动就冒火）。
正说着，他在镜子里忽然发现自己额角上有一小撮白发，他喊起来：“糟了，我已经发现白发了！快替我拔掉。”
于是我也学着他的四川调儿慢吞吞地说：“北（白）了就北了。那表示你需要长白发，到了二毛之年啦！紧张啥子嘛！”
他气呼呼地说：“你呀！一种望人穷的心理，真要不得。”我笑笑说：“我不但希望你头发白，还希望你有一天也患失眠症呢！”
他耸耸肩膀，对我做个苦笑说：“但愿你不幸而言中，到那时，你就没得可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