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事实上,伊斯兰一直都排挤科学和哲学。结果,科学和哲学都消失了。不过,我们要在伊斯兰史里区分两段时期。第一段,从它诞生之日算起,一直到十二世纪;第二段,从十三世纪起,直到今天。在第一段时期,伊斯兰里头有着众多门派,禀性也很受穆尔太齐学派(Mutazilism)影响。而穆尔太齐学派,有点像我们欧洲后来的基督新教。和第二时期与不懂高雅的鞑靼人、柏柏尔人统治伊斯兰不同,第一段时期不会囿于宗教的框框。但伊斯兰却有逐渐强化其信仰的特性。伊斯兰诞生之初的那批阿拉伯人,没有尽信先知所传递的使命。而在两三个世纪间,不信教的情况却几乎绝迹。随之而来的,便是教法的绝对统治,完全没有区分精神生活和尘世生活的余地。这种统治,是一种对不信教的人施行刑法的统治。其强制之甚,恐怕要拿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才能比拟。对人类自由威胁最大的,莫过于一套绝对的思想体系覆盖社会的全部方面。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只有两种社会可以与之相比:一是我们看到的穆斯林地区;二是世俗时代的教皇国。而且,我们要清楚,教权只管理很小一个国家,但伊斯兰却覆盖着辽阔的土地,而且还有一种骨子里与进步观相龃龉的思想:国家,建立在一系列启示原则之上;全社会由教法统治。
关于凯拉姆学的重要著作
在欧洲,一些为伊斯兰辩护的所谓开明人士,对其并不了解。伊斯兰,是精神生活和尘世生活的合一,是教法的统治,是束缚人类最沉重的枷锁。我现在再重复一遍:中世纪初期,伊斯兰没有让哲学绝迹,这是因为它力所不能,其原因是由于它当时还未形成体系,没有手腕进行思想打压。比方说,警务由基督徒负责,而他们其实主要是继承了什叶派原有的事务。 因此,许多不同的意见就在这种较为宽松的管控下有了喘息的机会。可当信徒群体逐渐变得狂热起来时,伊斯兰便把一切都排挤掉了。宗教上的严刑峻法和虚情假意成了新常态。伊斯兰还没强大的时候,它很宽容;当它强盛时,就压倒一切了!所以,我们千万不能颂扬它没有完全压制的东西。
为伊斯兰唱赞歌,说它给科学和哲学留有余地,这就好比我们把现代科学的发明归功于欧洲这里的神学家!其实,即使有神学家,我们欧洲的现代科学发明还是会大踏步的。和伊斯兰相比,我们西方的神学也相当排斥异见。而唯一的差别在于:西方的神学没有把现代精神连根拔除;而伊斯兰所到之处,该地原有的精神都被清理。而且,在我们西方,行宗教迫害之实的还只是西班牙这个小国。在那里,宗教迫害完全不给科学精神留下空间。我们不妨简单说一句:这个高贵的国家以后会追上来的。而在穆斯林地区,各位想象一下,历史就仿佛是被宗教裁判、菲利普二世和庇护五世一起封杀掉科学精神后的欧洲。
在座的各位,老实说,对那些没有作恶成功的坏人,我不会有什么好感!诚然,宗教可以抚慰弱者的人心,引起穷人的共鸣,这个时候的宗教有其美好的一面。可我们千万不能对其高唱赞歌,颂扬它没有扼杀掉即使有宗教阻碍也会发展的新事物!千万不能感激它为新事物手下留情!受人唾弃之徒,没什么东西值得让我们去继承。我们不该把遭到宗教排挤的东西,硬说成是拜宗教所赐!
可惜,人们恰在这个关键点上把许多飞跃解读成是受了伊斯兰的影响。这些飞跃,不管伊斯兰是否高高在上,或是否与伊斯兰相冲突,也照样发生。幸好,伊斯兰没能挡住这些洪流。对着伊本•西纳、伊本•祖尔(Ibn Zuhr)、伊本•鲁世德的著作唱起伊斯兰的礼赞,这有点像人们对伽利略心中的天主教称赞不已。事实上,神学束缚住了伽利略,但没有完全拖垮他。这并非是我们感激天主教的理由。我在这里不是要贬低任何一种人类在永恒和命运面前寻求慰藉的苦与畏。作为一种宗教,伊斯兰有着许多令人称道之处。每次走进清真寺,我内心都有暗涌和颤抖,自问是不是后悔没有皈依伊斯兰教。可是,对人类理性而言,伊斯兰教却没有裨益。它带来的思想闭塞,正好落入自己划定的框框内。而且它还挤占自由思想,虽不比其他宗教更血腥,但却更加有效彻底。它让被征服的领土成了一片自绝于理性精神的荒土。
本质上塑造一个穆斯林的那种特质,便是对学问的厌恶,认定一切探索是徒劳无用的看法几近愚蠢,并且根本没有鼓励竞争的学问,而史学更无从谈起,因为但凡涉及到前伊斯兰时代,它就有可能被视为激活某些古老的谬误。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爱资哈尔清真寺教士——法阿•塔赫塔维(Rifaa Tahtawi)的巴黎见闻录了。这位教士回到埃及后认为:欧洲的科学,由于其原则都建立在自然规律上,因此统统都属于异端!我们必须指出,从伊斯兰的角度来看,塔赫塔维有其道理。一套由启示而成的教法,总是和自由探索格格不入的,因为自由探索很可能和启示相左。我要强调:科学所带来的影响,不是驱逐宗教,而是远离神性,远离人们以为发生了的某些事件。理性经验降低了超自然的维度,缩小了它的领域。而超自然,恰恰是一切神学的根基。伊斯兰把科学视为敌人,这与它本身相当一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这种一致是非常危险的。在扼杀掉科学之际,它其实也毁了自己,陷入落后的境地。
考察巴黎的里法阿•塔赫塔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