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和堂
故事发生在永乐年间,具体在哪一年也不大有人记得清了。只依稀回忆起那天,西子湖畔,十里苏堤,草长莺飞,柳烟花雾。文人骚客聚集于此,吟诗作赋,指点江山;达官显贵设宴觥筹,鼓瑟齐鸣,不似那些书生般文气。更有罗绮粉黛,款步盈盈,时时欲与这晚春之色争奇斗艳。
西湖南岸,约摸几里之地月轮山下的六和坊,则显得清净许多。传说这条街坊在六和塔兴土之前就已存在,中间曾溺于钱塘大潮,又几次因修筑官道而被迫流移,算到如今,也是饱经沧桑。到现在,只可怜得剩下十几家店铺。像这样的街坊,是不太有富户愿意光顾的,只有居住在附近的平民,在此置办些寻常衣物,柴米油盐,图个方便罢了。
惠民当铺的李掌柜躺在铺子门口的躺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享受这午间的清闲时光。今早做成几单死当生意,他心情大好,寻思着稍候便将这批货倒卖出去。少顷,便心神恍惚,朦胧睡去,全然不觉其只身着一件单衣。醒来已是申时,忽觉脖子疼痛难忍。摸索着想要起身,哆嗦一下,又“啪”地落回躺椅之中。隔壁铺子王铁匠听到声响,以为是这风吹翻了门口晒着的粮食,忙出来查看,却瞧见这番景象。
“李掌柜,你莫不是睡糊涂了,还在你那梦中罢?”王铁匠笑道。
“王三,你...你少取笑于我,我...我身上不知怎的...怕冷得紧。”李掌柜缩起身子,连话也说不利索。
王铁匠这才发觉不妙,收起笑容,上前去查看。“像是伤了风了。”王铁匠道。
“快些扶我起来。”
“这街尾就是医馆,我扶你去看看。”说着便架起那李掌柜,朝着街尾方向踱去。
这六和坊虽小,却五脏俱全。且不说那米庄盐庄,甚至那胭脂水粉店,就是这医馆,也不是哪个街坊都有的,恰恰这六和坊就有一家。说起这医馆,年岁比这六和坊小些,据说早先是一户张姓人家开在这里,称“张氏药局”。最早因修官道搬迁重开后,为了图个应景,干脆应了月轮山上那六和塔,改名“六和堂”,遂沿用至今。
这六和堂说来也怪,没有一个伙计,只一老一小而已。那老者姓张,单名一个问,想来是那张姓人家传人,继承这药铺的,平日衣着朴素,鹤发童颜,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那小的是张问的徒儿,可来历就没人说得清了。六和堂的张大夫无妻无子,这是街坊邻居都清楚的,可忽的一日医馆里多了个襁褓之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便不难引得众人议论,有说远房亲戚的,有说捡来的,更有甚者称是从别人家偷的。不过张问却对此只字不提,对好事之人的言语也充耳不闻。众街坊敬他品德高尚,且医术高超,而畏于多问。这孩子一日日长大,打从识字起,张问看病的桌旁便多了一把椅子,这孩子就那样站在上面,跟着师父一块儿瞧病。日子久了,这街坊领居的竟也习惯了这么一个孩子的存在。
更怪的是这师徒二人平日里都不大出门,除了上街买些生活必需品,就只有月末的那几天,上月轮山采些草药的时候才能在医馆外头见到他们的身影,众人只道这师徒不食人间烟火,都快活成神仙了。
且说那王铁匠驾着李掌柜笨重的身子,终于慢悠悠地行至六和堂。从惠民当铺到这六和堂也就几十脚路,这李掌柜还是走出了些汗,不住地打着哆嗦,脑袋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往衣服里缩。跨进医馆里,只见那张大夫正捧着一本无名书在那聚精会神地读着,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瞅着来客进门。他只招呼着让二人坐下,也不过多言语。
李掌柜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搭着王铁匠的肩膀,吃力地往老者面前的椅子上挪去,坐安稳后,便喘起了粗气,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完了他所有的精力。
“张大夫,李掌柜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一觉睡醒却成了这般模样,您给看看吧。”王铁匠替着李掌柜说道。
张问只看了那李掌柜一眼,便转而向屋里招呼道:“乖徒儿,你出来看看这人。”
“哦。”屋里只应了一声,就见一五六岁的孩子走了出来,身材瘦小,身上只套件粗布麻衣,头发也简单的被一块朴素的方巾扎在头顶,像是个书生的打扮。模样却长得清秀,皮肤白皙,双眸如一泓清水,透着孩童独有的天真,稚嫩的鼻尖上还沾着些药灰,看着十分可爱。唯独这神情却是淡漠异常,不喜不怒,只叫人陌生得难以接近。
“张大夫,这…这是何意啊?”
张问笑而不语。
只见那孩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桌旁,灵巧地爬上老者身边的椅子,跪坐在上面,只勉强和老者坐着一般高。略略打量了下李掌柜,便向前摊开小手,面无表情道:“你的手,给我。”
李掌柜知道这孩子想要号脉,有些怀疑,便心中踌躇,但苦于病痛折磨,又见一旁老者默许的模样,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放于桌旁垫枕之上。又有意想考验这孩子,于是便打算一句话也不说。更为夸张的是,他竟耷拉起脑袋,随后“哎呦哎呦”地哀号起来。
小孩儿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白眼,还真就不问其任何情况,稍稍加重了手指的力度,微微蹙眉,仔细地感受着指下搏动。过了片刻,小孩儿收回手,却轻笑道:“还未入夏就身着单衣在屋外头睡觉,你不要命啦?”
那李掌柜心中一惊,自己不曾把病史说与这孩子听,他又是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怕是这王铁匠开始说的话传到屋里去了,被其听去而已,不足为奇。
“小娃娃,号出什么病来没有?”王铁匠在一旁看热闹似的,开玩笑道。
小孩儿也不理他,继续对那李掌柜道:“你的脖子,转一下。”
这又是何意?李掌柜不解。想要照做,却在转头一刹那,疼得龇牙裂嘴,口中“嘶”一声叫唤,这脖子竟不能转动分毫,这回是真疼。
小孩儿见状,便心中了然。拾起笔,顷刻间就写下一张药方。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张问看在眼里。
“师父,我看好了。”小孩儿将药方递与张问。
张问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眯着眼,检查起徒儿写的方子来。但见那药方,药物只寥寥几味,且均为寻常之品,字体娟秀,虽稍显稚嫩,却还是叫人眼前一亮。“何出此方?”老者问道。
这孩子嘴角微微上翘,淡漠的神情被冲散几分,想必早已成竹在胸:“症见恶寒,颈项转动不利,汗出,此太阳受邪。”说到一半,又将手指放于李掌柜寸口,继续道:“寸口脉见浮大,此邪传阳明。综上,此太阳阳明合病,与桂枝加葛根汤。论云:太阳病,项背强几几,反汗出恶风者,桂枝加葛根汤主之。故处此方。”
王李二人听得愣神,虽是外行看热闹,却也惊诧莫名。这小孩儿看着还真有几分本事。
李掌柜浑身难受,没有说话,心里却还不服气。那王铁匠倒是直接赞许:“想不到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像个郎中样。”
张问见那两人的样子,心中自觉一阵好笑,“此般简单自然难不倒她。”他心说道,稍稍得意之色也溢于言表。反倒自己那徒儿,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办完一件再寻常不过之事。
“去抓药吧。”张问将方子递与自己的徒儿道。
那孩子又走进药房里去,漫步到药柜之前,熟练地打开几个抽屉,徒手抓出药材,竟不用杆秤,便能将药量把握准确。不一会儿,便拣好了药,将其包得整整齐齐,又拿出根细草绳,将这几包药扎在一起,小心地拎着走出药房,放到诊病的桌上,又拿起笔,在其中一包上注明“葛根”二字。
张问也不检查,直接将药递与王铁匠,又对李掌柜道:“将这药与令妻,先煮这葛根,继纳诸药,煮取三升,温服一升,若汗出而解,停后服。”
那李掌柜略有些迟疑,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想是不太放心。张问心中明了,道:“这药你先拿去喝了,若不瘥,自不必付这诊金。”李掌柜这才起身,道了声谢,与王铁匠一起走了。
张问等那二人走远了,才轻轻摇摇头。
“师父,为何摇头呀?嘉儿看得不对吗?”小孩儿抬起头,眨眨眼,盯着老者快垂到胸口的胡子看。
老者宠溺地摸摸小孩儿的头,只道了声:“傻孩子。”便负手走进屋里。
小孩儿便没有追问下去。
当晚,李掌柜服下那药,少时,竟汗出而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