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到晚上七点，时代广场已经满屏灯霓。模特火辣的身姿在巨大的广告牌上舞动，最新的戏剧海报高悬，可乐瓶在电子屏中开盖沁凉。
“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展牌立在一旁，演讲已经开始一个小时。现场只接了一只话筒和两处音响，整体效果还不错，至少强过斜对面的小型合唱队。不少前来广场的游人上前围观，夹杂点下班族们。代表们带着自己的小稿件轮流上场。Esther为了让自己提前适应一下人多的环境，特地请求排在最后一个。
而她本人，现在正蹲在远处的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干呕。
Harry帮她拍着背。Esther暂时停止了干呕，接过Harry递来的纸巾抹把嘴，慢悠悠想要站起来。主办的老师穿着高跟鞋小碎步跑来：“Esther，好些了吗？下一个就到你了！” Esther又猛一阵恶心，反身蹲下继续呕。
“没事吧？”老师上来帮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看看Harry，再看看Esther，又转向Harry，倒吸一口气皱起眉头。
Harry百口莫辩：“不是您想的那样……”
掌声响起，上一位演讲的男孩收起稿件，鞠下躬，走到旁侧。话筒空空立在原地。围观的听众向四周摆头张望，见没人上场，有些便开始转身离去。
Esther面色如死灰。她擦去眼中因作呕过度而附带出的泪水，起身。Harry要来扶，她轻推开他的手，又拉紧了握一握：
“我可以的。”
她控制住自己的肌肉，绕到听众的面前，走向伫立的话筒架。站定，掏出讲稿来，发现纸在手中哗啦哗啦抖，传出尴尬的声响，索性攒起来装回去。不用稿件正好，还显得高级。她安慰自己，握住话筒。
“嗨？……”
她的嗓音有些失声，话筒尖锐长鸣，小半个广场都堵上了耳朵。街口几名大胡子巡警向这边瞧了瞧。她看着面前，几十双眨动的眼睛注视着她，又有几百双从她远处路过匆匆。胃又开始颤抖。听觉一瞬间朦胧，下一秒又恢复。
“到底讲不讲……”
她听见人群中发出疑问。几位老师投来担忧的目光，演讲过的学生代表们相互低声议论。
Esther还在平复。终于，嗓子内的闷堵感消退一些，她开口:
“晚上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常了些，但手大脑仍然处于晕眩的状态。“我是……Esther Grand，来自纽约大学……戏剧系。”语速出奇地慢，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嗯……本来我写了……10页的稿子，但是，前面几位，已经……把莎翁的伟大讲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就，只谈其中的一部分：关于莎士比亚……”她抬眼，“究竟留给了我们什么。”
又有一些游客聚了过来。Esther听见自己心跳剧烈嘣嘭，甚至怀疑这响动是不是传到了话筒内。
“我们都知道……莎士比亚是，最……擅长描写人物的。他自己当过马夫、咳咳咳……”她低头猛咳，有汁液想要吐出。人群有些骚动。最前排一个蓬乱金发的大眼睛姑娘见状，从牛仔外套中掏出手帕上前，递给她。Esther接过来包住嘴唇，道声谢谢。
整拾一下身体的反应，她恢复站姿，脑中吐槽自己简直像在做他妈的行为艺术。她重新握住话筒：“Sorry，他不喜欢……我谈论他的黑历史。”人们发出浅笑。
Esther继续：“他自己当过呃……马夫、杂役，也发过财。所以，从……土地里，到宫殿里的人，他都写。”反胃感消减一些，“我在读本科的时候，对他的人物，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但是最近，我，嗯……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变化……”她停顿一下，“这种感觉大概是……一开始，我们是在看戏；后来发现，舞台上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音响中话尾的余音在空气中袅袅，讲演人那边的小声议论停止了，更多路人停住脚步。Esther看见Harry远远地靠在灯柱旁，灯光在他脸上投出暖融的笑容。一阵心安。
她收回目光：“很多时候，人会，逃避自己……要在心里架起许许多多的屏障，向外界防守；却不向自己发问——直到最后，这个答案，成了别人的回答。”
过去她一直觉得，广场上的人都是她的答案。那些模模糊糊的庞大人群，用千万种眼神定义了她，铺天盖地袭来，足以将她撕扯分裂。那种感觉就好似，妈和爸会对她说：只有你做得好，我们才爱你。她被囚在一间无形的牢狱里，找不到打开出口的方法。
“莎士比亚告诉观众，事情不是这样。”她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他……给予我们很多暗示——让我们来关注自己。”她掌心摊向旁侧，“拿之前一位演讲者提到的……《暴风雨》来说，它讲，自由，不是他人给予的，而是自我解脱。”她嗓音有些哽，兴许是因为病症的缘故。“……真正的自由，是走出自己的迷。”
她找了那么久，最后发现，钥匙就在自己手上。
“四百年后的今天，在时代广场，在紧邻的百老汇，我们依然离不开他的戏……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听众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这也就是为什么，足足四百年之后，我们依然还要怀念莎士比亚。”Esther下颌抬起，“因为，我们早就是他的演员。谢谢。”
掌声从环绕着的三面响起，夹带断续的喝彩。Esther鞠一躬，掌声又加重一层。她看向远处，路灯下空空的，Harry不知道何时挤到了第一排，拍着掌，向她挤下眼睛。
对面巨大的广告电子屏上，由无数发光点组成的白鸽，向屏幕斜上方飞去，亦如她在那天清晨看到的飞机的方向。
到晚上七点，时代广场已经满屏灯霓。模特火辣的身姿在巨大的广告牌上舞动，最新的戏剧海报高悬，可乐瓶在电子屏中开盖沁凉。
“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展牌立在一旁，演讲已经开始一个小时。现场只接了一只话筒和两处音响，整体效果还不错，至少强过斜对面的小型合唱队。不少前来广场的游人上前围观，夹杂点下班族们。代表们带着自己的小稿件轮流上场。Esther为了让自己提前适应一下人多的环境，特地请求排在最后一个。
而她本人，现在正蹲在远处的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干呕。
Harry帮她拍着背。Esther暂时停止了干呕，接过Harry递来的纸巾抹把嘴，慢悠悠想要站起来。主办的老师穿着高跟鞋小碎步跑来：“Esther，好些了吗？下一个就到你了！” Esther又猛一阵恶心，反身蹲下继续呕。
“没事吧？”老师上来帮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看看Harry，再看看Esther，又转向Harry，倒吸一口气皱起眉头。
Harry百口莫辩：“不是您想的那样……”
掌声响起，上一位演讲的男孩收起稿件，鞠下躬，走到旁侧。话筒空空立在原地。围观的听众向四周摆头张望，见没人上场，有些便开始转身离去。
Esther面色如死灰。她擦去眼中因作呕过度而附带出的泪水，起身。Harry要来扶，她轻推开他的手，又拉紧了握一握：
“我可以的。”
她控制住自己的肌肉，绕到听众的面前，走向伫立的话筒架。站定，掏出讲稿来，发现纸在手中哗啦哗啦抖，传出尴尬的声响，索性攒起来装回去。不用稿件正好，还显得高级。她安慰自己，握住话筒。
“嗨？……”
她的嗓音有些失声，话筒尖锐长鸣，小半个广场都堵上了耳朵。街口几名大胡子巡警向这边瞧了瞧。她看着面前，几十双眨动的眼睛注视着她，又有几百双从她远处路过匆匆。胃又开始颤抖。听觉一瞬间朦胧，下一秒又恢复。
“到底讲不讲……”
她听见人群中发出疑问。几位老师投来担忧的目光，演讲过的学生代表们相互低声议论。
Esther还在平复。终于，嗓子内的闷堵感消退一些，她开口:
“晚上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常了些，但手大脑仍然处于晕眩的状态。“我是……Esther Grand，来自纽约大学……戏剧系。”语速出奇地慢，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嗯……本来我写了……10页的稿子，但是，前面几位，已经……把莎翁的伟大讲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就，只谈其中的一部分：关于莎士比亚……”她抬眼，“究竟留给了我们什么。”
又有一些游客聚了过来。Esther听见自己心跳剧烈嘣嘭，甚至怀疑这响动是不是传到了话筒内。
“我们都知道……莎士比亚是，最……擅长描写人物的。他自己当过马夫、咳咳咳……”她低头猛咳，有汁液想要吐出。人群有些骚动。最前排一个蓬乱金发的大眼睛姑娘见状，从牛仔外套中掏出手帕上前，递给她。Esther接过来包住嘴唇，道声谢谢。
整拾一下身体的反应，她恢复站姿，脑中吐槽自己简直像在做他妈的行为艺术。她重新握住话筒：“Sorry，他不喜欢……我谈论他的黑历史。”人们发出浅笑。
Esther继续：“他自己当过呃……马夫、杂役，也发过财。所以，从……土地里，到宫殿里的人，他都写。”反胃感消减一些，“我在读本科的时候，对他的人物，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但是最近，我，嗯……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变化……”她停顿一下，“这种感觉大概是……一开始，我们是在看戏；后来发现，舞台上的人，就是我们自己。”
音响中话尾的余音在空气中袅袅，讲演人那边的小声议论停止了，更多路人停住脚步。Esther看见Harry远远地靠在灯柱旁，灯光在他脸上投出暖融的笑容。一阵心安。
她收回目光：“很多时候，人会，逃避自己……要在心里架起许许多多的屏障，向外界防守；却不向自己发问——直到最后，这个答案，成了别人的回答。”
过去她一直觉得，广场上的人都是她的答案。那些模模糊糊的庞大人群，用千万种眼神定义了她，铺天盖地袭来，足以将她撕扯分裂。那种感觉就好似，妈和爸会对她说：只有你做得好，我们才爱你。她被囚在一间无形的牢狱里，找不到打开出口的方法。
“莎士比亚告诉观众，事情不是这样。”她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他……给予我们很多暗示——让我们来关注自己。”她掌心摊向旁侧，“拿之前一位演讲者提到的……《暴风雨》来说，它讲，自由，不是他人给予的，而是自我解脱。”她嗓音有些哽，兴许是因为病症的缘故。“……真正的自由，是走出自己的迷。”
她找了那么久，最后发现，钥匙就在自己手上。
“四百年后的今天，在时代广场，在紧邻的百老汇，我们依然离不开他的戏……那是生活的一部分。”听众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这也就是为什么，足足四百年之后，我们依然还要怀念莎士比亚。”Esther下颌抬起，“因为，我们早就是他的演员。谢谢。”
掌声从环绕着的三面响起，夹带断续的喝彩。Esther鞠一躬，掌声又加重一层。她看向远处，路灯下空空的，Harry不知道何时挤到了第一排，拍着掌，向她挤下眼睛。
对面巨大的广告电子屏上，由无数发光点组成的白鸽，向屏幕斜上方飞去，亦如她在那天清晨看到的飞机的方向。
王不留行-
加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