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赶到春和医院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书房被搞乱的程度与夏跃春的院长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看不懂的文件全部被洗劫一空,能挪的家具全部被挪到中央,活像一个战场。他看见夏跃春俨然一个战争幸存者,孤傲地站在电话机前等待自己到来。
“跃春!你到底让我弟弟去干什么了?”阿初现在最关心的是慕次。
“阿初,我需要你的帮助。”夏跃春现在最担心的是雷霆计划。
他作为上海地下党唯一的医生,负责接待这次的苏联特使,协助其找到疫苗。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寻找雷霆资料的日本人居然找到他头上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晚去取特使照片的事情被叛徒泄漏给了日本人,组织在赫得路的机关被毁了,日本人的突然抢劫使他没去成,反倒救了他一命。
他冷静下来,制定了三个措施。第一个措施,就是让慕次去拦住情报员入网;第二个措施,就是尽可能找到雷霆资料;第三个措施,就是求人不如求己,他可不想把希望全放在那个抱着“雷霆火药桶”的胆小鬼身上。
前天,市府秘密送来了一个全身腐烂而死的病人,经检查,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阿初,市府送来了一具因传染病而死的尸体,这关系到很多百姓的安危,我们缺少专业人士的帮助,你一定要帮忙!”夏跃春说。
阿初下意识蹙眉,他很敏感地察觉到了这具尸体的重要性。但他还是那句话。
“我弟弟呢?”
“侦缉处的人会保护好他。”夏跃春貌似很镇定。
“韩禹呢?把他也叫来,他不是学法医的吗?”阿初又问。
“韩局交代过,不让他碰死人。”夏跃春面有难色。
“到了这个时候,容不得他自扫门前雪!”阿初拿起话筒,打电话给韩正齐。
“我是韩正齐。”电话里的人一副疲惫的语气。
“我需要韩禹的帮助,把他送到春和医院。”阿初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韩正齐吃了一惊,下意识敷衍说:“今晚家里遭到不明人士抢劫,韩禹被袭击了,他现在很乱,恐怕......”
“我家里也来了不速之客,我也很乱。”阿初语带愤怒了。
“好吧,我现在就送他去。”韩正齐迫不得已松口了。
现在,在春和医院的解剖室里,阿初、跃春、韩禹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在检查一个浑身都腐烂了的尸体。学法医的韩禹现在专注于伤口的观察,学细菌病理学的阿初则专注于显微镜下的切片,夏跃春念着慕次那边,手抖地厉害,只好在旁边打下手,递东西。
“你为什么不早点请我来?我会更容易研究。”韩禹今晚受了惊吓,心情急躁,忍不住抱怨。
“你家老爷子把他送到我医院的那天,就特别叮嘱过不让你碰,他可是警察局局长,草民我哪敢违背?”夏跃春说。
“那你现在还不是违背了?”
“不是我,是阿初。”跃春指了指一脸正色的阿初。
“我爸在阿初面前,总是听话得像绵羊。”韩禹笑。
阿初不做声,严肃地看他的显微镜。
过了会儿,韩禹下判断。
“初步判断,这种传染病最接近于鼠疫。”
“看他皮肤腐烂的程度,比鼠疫更可怕。”夏跃春说。
“像是'改良'鼠疫。”
“不幸被你言中。听说在苏联战场上,很多士兵无缘无故得了传染病,不出三天就全身腐烂而亡,正好符合这个人的病状。”
“日本人搞的?你哪儿听来的?”
“医者不分国界,小道消息而已。”
“你可别吓我。这里是上海,中国政府的地盘。”
“我不想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夏跃春心头沉重地说。
“你不愿意谈的话题,通常是你情感波动最大的话题。”韩禹下定论。
“拿好你的手术刀吧!小心一不留神,误伤了自己。”
韩禹手抖了一下,手术刀差点割到自己的手指上,他抬头瞪夏跃春。
“Sorry!I am not intentional!”夏跃春后退,一脸抱歉。
“我今天也拿不了刀了。现在只剩下阿初一个人。”韩禹不得已放下了手术刀。
阿初不作声,貌似还在仔细研究切片,但神色异常严肃。他想起赫尔曼教授曾带他做过的一个课题,当时很多病毒都跟这个有七八分相似,越来越熟悉的感觉在心中扎根,渐渐的,他突然感到自己被无端卷入了漩涡中心,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暗潮,一股邪恶的力量在把他拉向深渊。
正转逆转,逆转正转,到底如何求得脱身法?
“阿初,你看了好久了,有名堂?”韩禹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初谦虚地笑笑。
“我的判断跟你一样。”他保守地说。
“阿初啊,你谦虚了。”夏跃春特意关注了阿初的神色,当场道破。
韩禹看向阿初。
“跃春,你别妖言惑众!”阿初骂跃春。
“老天有眼,此事事关千万百姓之性命,你敢对天发誓,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吗?”夏跃春逼他。
“我发誓。”阿初打游击。“嘶!”他的手指突然被切片边缘割伤了。一滴鲜红的血液浸入原切片,显微镜下的景象迅速发生变化,病毒顷刻间扩散到极限。
“你是自作孽。”夏跃春幸灾乐祸地笑。
阿初破天荒没反驳,他突然感到心绪不宁。
韩禹下意识俯下身去看显微镜,“太快了!”他感叹:“RH阴性A型血天生对这种病毒没有抵抗力。阿初,我劝你赶快离开这个房间。”
走廊里,三个人并肩而行,各有心事。
阿初没说话,他喜欢把复杂的心事隐藏在沉默里,化有形为无形,最后轻轻放下,理智面对。可他现在莫名不安,时时看向夏跃春那双莫测深浅的眼睛。夏跃春毫无波澜的眼神一开始还能震地住他,可现在他忍不住去想慕次。
夏跃春还挂念着阿次那边,可他知道自己只坐等消息,于是说话排遣压力。
“今晚真倒霉,但愿我们回去睡一觉,明天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他幽幽地说着,伸了个懒腰。
“就是!我们三个该压压惊,同一夜遭到抢劫,太不吉利了,还要去动手术刀,手不抖才怪。”韩禹的心事最单纯,他直接感叹说。
夏跃春接起他的话尾。
“但愿这个时候没有急救病人出现,我可不想到手的诊金飞到其他医院里去。”夏跃春说着,捧心做痛状。
“夏院长!夏院长!侦缉处送来了一个重伤人员,需要立刻动手术!”一个小护士跑过来。
“夏大院长果然金口玉言。”韩禹感叹。
“谁啊?!”夏跃春怨。
“是新任杨组长。”小护说。
阿初看见小护士一个劲儿朝自己脸上看,突然反应过来,如遇晴天霹雳,站立不稳。“快带我去!”他奔下楼。
“阿初!冷静点!”夏跃春和韩禹追下去。
“我今天已经够冷静了!”阿初喊。
医院的一楼大厅里,杜旅宁和高磊一前一后推着慕次往手术室跑。韩正齐和刘阿四在大门口看见了,赶紧带人跟上。
这个时候,阿初扑过来了,他看见慕次的裤子上全是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感同身受使他差点跌到地上。
刘阿四赶紧扶住他。
“谁干的?”他定了定神,愤怒地问,眼光扫到上次在医院里见过的高磊身上。
“对不起,杨先生,这事儿怪我。”高磊立刻态度良好地承认错误。他知道阿初不好惹,但他今夜实在愧对慕次,看见战友家属悲痛的目光,他根本不可能往后躲。
阿初一拳砸到高磊脸上。
夏跃春和韩禹刚追下来,就目睹了这一拳。韩禹看见,阿初动手打人了。跃春看见杜旅宁在这里,他知道慕次尽全力完成了任务。
“杨先生,请你保持冷静。阿次需要立刻做手术。”杜旅宁挡在了高磊面前,容忍地劝说阿初。
“杜处长,舍弟遇难,你也有关系吧?”阿初无视权势,锋利地问。
“我很抱歉,杨先生。”杜旅宁实话实说。
阿初一拳挥过去,被杜旅宁擒住了拳头。
“这里是中国政府的地盘,杨先生,你不要轻视法律。”杜旅宁用眼神提醒阿初,警察局长还在这儿呢。
他反倒提醒了阿初。
阿初松开拳头冷笑起来。
“不好意思,在我这里不讲法律,只讲规矩。欠恩报恩,欠仇还仇。做官也不能例外。虽然我一向不喜欢跟政府闹冲突,但是今天,我要破例。”他转向韩正齐,说:“韩局长,我要向你举报,高磊在黑市上欠了我很多烟土钱,他穿着军装,手下兄弟不敢办,但我金龙帮的规矩不能破,你说这可怎么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先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不代表他可以逍遥法外。”韩正齐转向杜旅宁:“杜处长,不好意思,这个人关系到上海黑白两道的平衡,我得把他带回去好好查查。”命令手下人动手抓人。
杜旅宁傻眼了。他知道韩正齐跟阿初有默契,但他千算万算也想不到,韩正齐居然跟一个跑江湖的比跟自家政府还亲近。
侦缉处现在人单力薄,高磊不得已被缴枪了。“对不起,杨先生。”高磊连连道歉。
杜旅宁明白,阿初在杀鸡儆猴,给他下马威。
上海滩的人都反了天了!他想。
阿初走向高磊,揪起他的领子说:“收起你博取同情的闲话,从现在开始,阿次就是你的阎王爷,我最好时刻祈祷我弟弟平安无事。我今天不开玩笑。”
高磊被阿初的架势骇住了,说不出话来。他被阿初甩地跌倒一边,还没反应过来,就立刻被警察带走了。
杜旅宁被动极了。
时间紧迫,阿初直接无视了他,走向夏跃春和韩禹。
“能克服吗?”阿初询问他们的心理素质,今天大家的确都有点慌。
“彼此彼此。”跃春指的是他很关心自己的战友,不逊于阿初的亲情。
韩禹不知道跃春跟慕次的关系,还以为跃春想躲。
“跃春,你为难阿初。”他看不过去地说。
可阿初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韩禹。韩禹没反应过来,愣在哪儿。阿初也没再问,转身去推慕次进手术室。
“阿初疯了!”韩禹叫起来。
“是兄弟一起来!”夏跃春也豁出去了,把韩禹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里,三个心理素质极高的医生在配合手术,眼神互相鼓励,心灵无形支撑,这种默契得益于五年来的相知相识,彼此互信。
阿初一边给慕次输血,一边帮助跃春和韩禹给慕次缝合伤口。第二次了,他被迫打破“医生不给亲人动手术”的金科玉律,怎么敢呢?解释为大难当前,不得不镇定自若?不如解释为:被逼无奈,以至于双眼麻木。
阿初没那么坚强,缝补慕次就好像在缝补自己一样,他痛到了骨子里,偏偏老天没有施舍他害怕的机会,被逼至绝境,他发狠地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手术中。
荣初赶到输血的时候,吓了一跳,他现在跟慕次熟了,看见慕次的腿伤成这样,忍不住要作呕。
“你如果控制不住自己,就给我滚出去。”阿初轻视地说。
荣初被阿初一激,反倒镇定了。
两个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