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泰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在笑却咬紧的牙关，一道血丝自嘴角淌下来，手不由得抖了抖，狠狠地别过脸去，不再看百合转身小心地抱起念秀，头也不回地走了。
毓泰于是再也不来，隔了几日，百合便如同一件货物般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治王身边。
被送回的当日，百合看着那张青石桌上的琴，轻轻地笑了。毓泰果然最在乎念秀，竟连做给治王看的戏都不想演下去了，他应该清楚，治王不会罢休，一个百合不成，自有其他的狠招。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那记狠招竟是念秀。

梨城九月九，重阳，照例登天宇山。
治王带着众臣子浩浩荡荡地走在最前，毓泰扶着念秀跟在身后，众人在山顶的迎风亭饮酒赏菊，吟诗作对，乐师在一旁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百合像一缕魂不声不响地隐在一处，手中是一枚红果，娇艳欲滴。
直到午膳过后，众人才逐渐散去，有几个皇孙大臣想看山南的雀屏川。那是处悬崖，万丈深渊就在脚底，崖的另一头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阳光照过来，瀑布会发出七彩颜色如同雀羽，雀屏川因此得名。
毓泰与念秀同往，两人相扶而去，百合不自觉地跟在身后。

耳边水声铺天盖地而来，无数水滴溅起，漫了整山谷的水气，念秀似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人不自觉地往崖边走，回首兴奋地对毓泰叫道：“看，有多美，毓泰，你也过来。”
毓泰只是温柔的笑，看念秀离崖边越来越近才走上去，拉住念秀道：“前面危险，不要再往前了。”
念秀恋恋不舍，又往前走了几步，毓泰慌忙跟上去，也不知是谁没有站稳，念秀整个身子往崖边倒，下意识地去拉毓泰。毓泰上前几步去扶，脚下忽然一滑，没拉到念秀却反而收不住力道推了念秀一把，念秀本不至于掉下崖去，却因为那一下如同那飞流直下的瀑布栽进万丈深渊。
一切转瞬之间，水声盖住了毓泰的嘶吼，他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臂还想抓住早已掉下崖去的念秀，疯了一样往崖下扑，一个粉色的身影却在同时蹿过来，一只手将他拉住，另一只手拍晕了他。

几个皇孙大臣回过神来，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毓泰扯回，只留一身是水的百合坐在地上，看着崖底发呆，边上是一枚被踩烂的红果。
念秀死了，毓泰一病不起，整整有两个月没有上过朝。百合受命探望时，他正一身素衣坐在花园的亭中，人整整瘦了一圈。
百合来时只抱着一张琴，看到毓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摆开了琴。
来回抚了几曲毓泰才抬起头，怔怔地盯着百合，半晌猛然站起身，几步走向百合抓起她面前的琴用力砸在地上，“嘣”的一声。

“是你，对不对？那枚红果是你在那时扔在我的脚边让我滑倒的是不是？”他伸出手，隔着百合脸上的面纱抓住她的下巴，“为什么杀她？你们要的是我的命，与她何干？”
他手上极用力，似乎要将百合的下巴拧碎。百合不做声，也不反抗，只是忽然笑了，笑容美得炫目，即使毓泰的力道让她痛得流出泪来，她却仍是笑，低声道：“不如直接杀了我。”
然而毓泰却松开了手，颓然地坐在一旁，似乎再无气力再说一句话，只是哑着声音道：“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念秀】
念秀已经死了。
百合站在念秀的坟前，手指轻轻描过墓碑上的刻痕，“念秀”两字被深深地刻在上面。
没有找到念秀的尸体，那个坟只是个衣冠冢，但也许那就是天意，不是念秀的人又何必躺在念秀的坟中？
念秀并不是念秀。
百合在坟前慢慢地躺下，粉色的衣衫在乳白色的墓砖上铺开，她仰躺着，看着碧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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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一起被当时的怀王抓来做药人，每天被逼吃下的毒草药，让她们脸上、全身长满了毒疮，自小相依为命的念如，有多么爱美就有多憎恨自己脸上的毒疮，自己可以顶着满脸的毒疮，若无其事地逃出去玩，而念如却总躲在炼药室里。
有一天她遇到了毓泰，当他隔着斗篷结巴着跟她说话时，她就爱上了他，玉一样的少年带着超年龄的哀伤，见不得光，受自己的兄弟排挤，却从不在她面前报怨，执着她的手说，人生有她便够了。
而她绝不能让他永远见不得光，活在阴暗里。为了让他成为正常人，她不惜冒着丧命的危险，听从药师的意见，吞下更毒的草药，制成血引，几个月被关在炼药室里生不如死，每每被毒草折磨得肝肠寸断，她总会想到毓泰，咬着牙一天挨过一天。
再出练药室时，她脱胎换骨，脸上的毒疮居然全消，却成了触碰不得的毒人，所以得知念如顶替了她嫁给毓泰时，她除了心痛，反而觉得庆幸——一个触碰不得的毒人还能期盼什么呢？至少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幸福了。

而为了这句话，她为他做任何事都值了。
百合想到这里泪水又流下来，手臂遮在额头上挡住刺目的阳光，任着泪水自眼角滑下来，滴在身下乳白色的墓石上。
包括杀治王。
治王死于暴病，梨城那年的夏季热得让人发慌，城中暴发了一场小小的瘟疫，治王的尸体放不过三日便急急盖棺下葬，毓泰同月登上王位，史称睿王。
和熙宫迎来的新的主人，毓泰此时的脸上只有冷漠，跪成一排的治王心腹与手下，他缓缓地走过，最后停在百合面前。他不由得冷冷地笑了，果然祸害活千年，两代王都死了，她却仍然活得那般美丽，娇美的像池中的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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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他站定，缓慢而无情地说出这两个字，表情变得残忍，“既然你受到两代君王垂青，我也不会亏待你，定会好好重用。”他特意将“重用”两字加重，语气间 带着淡淡的血腥。
重用，其实是将百合推向更深的深渊，不过是让她不断地杀人。百合手上的血腥更重，像一朵怒放的毒莲，外表美到极致，但从花瓣到枝叶早就溃烂到空洞。
她知道那是毓泰的报复，然而她总是笑着，虽然一天天地瘦下去，却总是笑着，直到有一天毓泰看得恼怒。
“杀人对你是这么快乐的事吗？”他冷冷地看着她。
她道：“只要是你让我做的，我都觉得快乐。”
毓泰袍下的手握紧，指甲嵌进了肉里却没有感觉，说话时声音忽然有点哑：“你不止是个怪物，还是个疯子。”

百合于是又笑，眼中光亮点点：“我早已是疯子了。”
早在那一年那个叫毓泰的男子在梨树下亲吻她的头发，对她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时，就疯了。
毓泰看着她的笑容，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能笑出来，他狠狠地咬着牙，说道：“你只是个以身体杀人的疯子，与妓女无异，为了我才做这一切吗？我不会领情，只觉得恶心。”
他看到百合的脸瞬时变得苍白，像是打胜了一场架，他该笑的，却转眼又看到百合笑了，眼角同时有眼泪滑落，无声地滴下来。他握紧手中的杯子，手背上青筋暴出，不懂心中那股让他喘不过气的疼痛从何而来，是心软了吗？他怎么会对一个害死念秀的人心软？
他定了定神，一咬牙，用力的将手中的杯子砸出去：“你真的是个疯子！我不会再让你活下去，我会让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