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吴世勋没想过,他还能再回到南昌。
他本以为南昌城破了,他这个军座,是要以死谢罪的。
当他坐在鹿家戏楼里,听着民众对他的感恩戴德之词,他还是觉得这一切是这么的不真实。
而当白崇禧找到他,告诉他鹿晗死了的时候,他更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那个整天变着法子想见他的人,那个一双勾人眼勾得他小鹿乱撞的人,那个留着眼泪嘴里喊着恨他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吴世勋仰起头笑,“白营长何苦骗我。”
白崇禧知道他不信,带着他往里走,“跟我来。”
他把吴世勋带到后院的一间屋子,指了指里面,“他的尸身已经安葬了,临走前特地嘱咐我,让你不要回来,可我终究不忍,你又是南昌军座,安抚民心你比我更有资格,因此就派人接了你回来。”
“你骗我,鹿晗不过是戏子,你又怎么和他相识?还编这样的谎话,有何目的。”
“也许你不信,但鹿晗与我相识,全是因你,你进去一看,或许就能明白了。”
吴世勋将信将疑,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屋子的门。
这是鹿晗的卧室,他曾经来过无数次。
他们曾在那张铺满蚕丝被的床上没日没夜的缠绵,他还曾一时兴起,坐在梳妆桌前饶有兴趣地看鹿晗涂胭脂,打量过他衣柜里放着的一件件戏服行当。
这里满满的,都是他和鹿晗的痕迹。
他走近一点,看到桌子上放着的一牒芙蓉糕和一封信。
信封上是鹿晗秀气的字体:四爷亲启。
吴世勋坐下来,打开信,看到信首的两个字时,如遭雷击。
“勋哥,见字如意。
人生数载,荒凉也有,富贵也有,我一路寻来,尝尽千般苦,也见过人生百态。
至今仍觉,与你相识相伴的日子,是我短短一生最万幸的一段岁月。
韶华婉转吟诵,人海过处不过是步履匆匆,卸去人间妆红,我也不过是天地蜉蝣,万无一物。
何其有幸,得你相护。
日军毁我河山,灭我同胞,是与国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之罪人,我却以身侍敌,实在是无颜苟活。
我别无他愿,只求你能平安无事,不被世间困扰。”
勋哥,勋哥。
这世上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吴世勋捏紧信纸,心里大恸。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眼角痣,一模一样的深情。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他早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的。
那个小小的孩子,爱吃芙蓉糕,爱笑爱玩,单纯可爱。
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这样卑微可怜。
他想起那年被迫连夜离开的自己,连声别离都来不及说的自己,是那样惶恐害怕,心心念念地能快点把那个孩子接到南昌来。
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发了疯一样让人去找,去寻,去翻,回来的人都告诉他,那个孩子全家都死了。
一家四口都死了。
他不信,继续让人去查,查了这许多年,依旧是一丁点
音信都没有。
直至他见到了鹿晗。
是真的像,里里外外,都和当年的那个孩子相像,要说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个人的眼神是清澈明亮的,像他的名字一样,长灯,长久明朗。而鹿晗的眼,有的只是魅惑和冷。
他绝不相信,这样世故的眼神会是那个人的。
可是他忘了,在这样的乱世,能活下来的人,又有几个是无辜的。
他贪恋鹿晗的脸庞,贪恋这种自欺欺人的温柔,又怨恨自己的堕落,怨恨自己的不知羞耻。久而久之,他便将这种畸形的感情强加在鹿晗身上,故意冷落他,虐打他,辱骂他。
他只在乎自己痛不痛,只想让鹿晗知道他有多痛。
他以为自己这是在赎罪,以为自己不过是找一个替身承受他的爱情,却原来,无论是长灯还是鹿晗,他都辜负着他对他的一腔深情。
他说恨他,不愿再见到他,说这样狠的话,不过是为了他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他为了他,心甘情愿俯身于灭门仇人之下,为世人唾骂。
到底是有多爱,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吴世勋只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哀痛悲恸皆在其中。
他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信纸上的字,几乎要咯出一口心头血。
天意总将人捉弄,七年前他护不住他,让他家破人亡,受尽凌辱;七年后同样如此,让他背负罪名,苟且偷生都再无颜面。
他捻起一块芙蓉糕,走出房间,门外白崇禧还在等着他。
“让我去南昌,是他的意思?”
白崇禧点头,“我刚到南昌,他就找到了我,拜托我以后南昌若有危险,必定要先护你周全。日本人潜伏南昌多时,他也明白南昌必有城破的一天,所以才让我这次遣你离开。”
“那我父亲他们,也是他拜托的?还有这些百姓,都是他安排的?”
“不错,他先是拜托我保你家人平安,后又为保南昌百姓安宁,甘愿去服侍日本人,落的满身骂名。”
吴世勋跌坐在地,心中悲痛难以言说,“他……他是怎么死的?”
白崇禧略一踌躇,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我求你。”吴世勋哽咽,“我求你告诉我真相。”
“他被人下毒,唱戏唱到一半,倒在了戏台上,就没有再起来了。下毒的人,还是他收留的百姓。”
收留的百姓,食他住他用他,最后还是要害他。
吴世勋曾经以为,这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战争。为了保护他的百姓,保护他的家国天下,他舍弃了感情,舍弃了自由,舍弃了他最宝贵的所有。
他为了所谓的和平,所谓的忠贞报国,辜负了鹿晗,辜负了他自己。
可是现在呢,他对天下人都仁慈,这天下人,却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他对苍生有情,苍生对他的鹿晗无情。
他怎么就到现在才懂呢,人心才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白崇禧拍拍吴世勋的肩膀,语带叹息,“我敬重他的情深意重,也感动于他对你的感情,他早预到会死于非命,不对你说是不想你心存内疚。既然他大费周章要保你一世平安,你也就好好的活下去,别再辜负他了。他不过一个戏子,能为你做到这般地步,可见他是多在乎你。”
他不过一个戏子,不过一个戏子。
卑贱无名,是这个时代社会底层下最肮脏的种群,只要有钱,人人得以欺之。
他这样下贱的身份,却为了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为了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吴世勋生生忍住心口撕裂一样的疼痛,捂住脸,终于像个孩童一样,失声痛哭。
从此以后,世上没有顾长灯,没有鹿晗。
那个空有一腔爱恨的吴世勋,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