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普通的黑色硬皮的笔记簿，稍有灰尘，里面的页面多少有点发着灰白，另夹着一些散落的页）
（翻开，首页空白页，黑色碳素笔迹，不是太标准的行楷，正中间）
陈家穗
（翻下一页，被撕掉了几页，目前的第一页，黑色碳素笔迹，不是太标准的行楷）
1980年8月26日
按照原定计划和测定结果，是今天可以打开二氧化碳培养箱把里面那只完成胚前发育的小动物拎出来了。撤除了胎盘和脐带之后，开始给盛培养液的玻璃罐和培养箱放掉液体。这段时间应该可以出去取些东西吧？
很好马上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
当我拿着取好的东西还没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一声小孩子刚出生肺部刚开始吸入空气而发出的叫喊声，我之所以不用哭声来描述，是因为当我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小鬼身上披着我放在椅子背上但是被撞下来刚好落到他身上的白大褂，周围是培养箱的玻璃碎片和溅得淌得到处都是的营养液他却毫发无损，他头上还顶着那个簕杜鹃的浅绿色的愈伤组织，而他正神情无比淡定地盯着我看。
也就是说，小白鼠没等得及我回来，自己从培养箱里摔出来了，顺便打翻了簕杜鹃的培养基，碰倒了椅子，却毫发无损地掉到了地上？
问君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已经……不知道该心疼培养箱，心疼白大褂，心疼簕杜鹃，还是心疼他了……
愣了半天还是冲过去顺手用白大褂给擦干净了身上的营养液顺便给胡乱套上件刚刚拿的衣服。果然还是显大了……很多，不过算了，反正他还会长。
然后，这衰仔，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
“妈妈。”
……
要冷静。小孩子刚学说话一般开口说的第一句都是“妈妈”才对吧……
但是也有先叫“爸爸”的吧？！
……我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叫“爸爸”根本也不对吧……
所以说，接下来走走程序地去把他带到研究中心，发些无关紧要的报告就算结束吧？
那是不是要把他塞到无菌箱里别叫他到处乱跑？
人们“好像”都在欢呼庆祝，庆祝着某个，我几年前从未相信过的时代的拉开序幕。而我到现在也并不能完全理解。
这幅大幕的拉开，伴随而来的不过是猜忌、揣测、反对、讥讽，阴谋、阳谋、明枪、暗箭。
回来的时候，路过走廊的大落地窗，天桥的这一端依然是密集的铁丝网，天桥上，却什么都不存在。
哦，簕杜鹃的愈伤组织稍微清理了一下，有些细胞团估计还是有活性的，索性把它们重新装回了培养瓶里。
在被大玻璃墙与实验室主室隔离开的无菌室的四面是栏杆的小床上，已经睡着了。（被撕掉一句话），手臂内的静脉通过一段玻璃管连接着主室的营养液瓶。
由研究中心所指示的，必须无菌隔离培养的白毛小鼠，营养液里会定期添加存活于B区的某些菌类或病毒类作为目的基因的效果试验，如是而已。

（翻下一页，黑色碳素笔迹，不是太标准的行楷）
1980年9月17日
刮了一天的风。换完培养液之后没有事情做。实验室里机器的轻微的轰鸣声像是浅浅的鼾声，给人困意。
垃圾桶里再次被塞满今周的报纸，写满了“抵制克隆人”“反对B区基因转入”“反对反社会试验和变相科研改革”“拒绝设立特别试行者”这些字眼。
傍晚的时候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雨，去食堂拿盒饭的时候差点在天桥摔倒。
上个月抢救下来的簕杜鹃愈伤组织，因为一部分细胞团的活性损失不大，不想浪费就随手又移植回了培养瓶，今天下午三点钟长出了试管苗，不多久应该可以移栽到花盆了。不知道细胞的一些东西有没有受损或者有变动。
半夜的时候雨下得大了，起身关窗户的时候好像有人敲门。雨声太大听不清楚。
港打着黑色的伞站在门口，雨水沿着发梢流下来，整洁的洋装湿透了大半边——这样的天气打伞并没有什么用，风太大了。
“你……听说了什么吗？”我说。
他不说话，径直走向实验室里，向里，一直到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边。0755号在另一边，洁白的小床上，显得大了的白色衬衫的包裹之中，浅棕色的毛茸茸的头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像雏鸟的未完全发育的羽毛，纤细的左臂醒目地连接着冰冷的玻璃管，玻璃管连接到玻璃墙另一边的主室内的营养液瓶里，巨大的机器24小时不停息地发动着，完成着营养物质和代谢废物的交换。雨声和敲门声没有吵醒他。
港顺次用食指、中指、无名指轻轻碰在玻璃墙上，在他眼中的，大约是简陋的实验室、不完全无菌隔离的玻璃室、近乎浑浊的营养液和几乎生锈的机器。
港说：“就这样？”
我说：“就这样。”
港说：“我走了。”
说完擎起那把黑色的伞，打开门，风雨就从门外呼啸而入。港撑开伞跑到雨里，穿过一道有转弯的天桥，到那道巨大的冰冷的铁丝网前，与守在那边的人员交谈了什么，又拿出了什么通行证件，然后铁丝网缓缓打开又在港穿过之后重重关上。身后的铁牌子上，红油漆刺目地写着“禁止越界”。港跑上了另一道直通他的实验室的天桥，（撕掉了一句话），比哪一道天桥都漫长的一道，不知道落了大雨之后，是不是太滑。大风把黑色的伞面吹翻，从伞骨上反掀过去。港拖着坏了的伞一直跑，一直到他的实验室里。
我关上门的时候，0755号还没有醒。

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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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0月9日
五楼不会有落叶飘落到窗子里，刚好可以大开着窗户。
上个月移栽到花盆里的那棵簕杜鹃冒出了几个花苞。……诶不是吧？这个季节开花？
从食堂打包来的面条面碱味好重，干脆倒掉好了。
瞥眼看见了玻璃墙另一边的那只，插着玻璃管的左臂一动不动地贴着玻璃墙，右手搭在玻璃墙上，身子就不得不侧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道是我还是那碗难吃的面。
我擎着纸碗毫无意义地朝他晃了晃，随便说了句：“呐，吃吗？不过不行啊，研究中心说你不能吃这些东西。”反正他也听不懂。
他不能吃东西，不能离开无菌室，以上这些活动全都会给观察实验造成这里的仪器无法检测的误差。
我一定是无聊透了。这和跟盆栽说话有什么区别。
然后我听见了玻璃墙另一边传过来的微弱的一个字的发音：
“花。”
我愣了一下：“你会讲话？”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24小时呆在实验室里，除非去食堂之类的必要活动，我几乎哪里也不去，或者说也不被允许去。无聊透了总会自言自语。恐怕就是听多了我的自言自语跟着会讲话了吧？
我回头看了看，大约他说的是簕杜鹃。
“那个还没有开花的，要等一下。”我说。
然后对方疑惑地歪歪头，又看向工作台上其他花盆里的花，藕荷色的海棠，月白色的月季，黄栌色的栀子花，因为是转基因植株的缘故，都在这样的季节开了花。
“那些是不一样的花。”我说，“这株的名字是簕杜鹃，现在不开花。”
玻璃墙另一边迟疑了一小会儿，口齿清晰地学着我叫出了“簕杜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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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1月20日
天气有点阴沉。
那盆簕杜鹃从被搬到实验室内间的无菌室旁边之后，因为基本见不到阳光，叶绿素已经完全褪去，显现出仅剩的叶黄素之类的颜色，花苞就泛蓝色，又也许，只是实验室灯光的照射显了蓝色，其实已经是苍白色了。
估计活不长吧……算了，反正只是搬进来哄小动物用的，说不定他也一样不会活太久呢……不管是对他本身而言，还是就那些舆论而言。
不过总之，谢天谢地，他安静了。
这么说来，大概是外源生长素基因的缘故，已经长到约一岁孩子的样子了。清醒的时候变多了，相对于一开始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而言。
这是我在准备出门的一瞬间伴随着身后敲玻璃的声音而意识到的——因为这之前，我出门的时候都是恰好他在睡觉的时候。
我一开始并不打算理他，直到身后那个死小鬼，开始“妈妈”“妈妈”地叫。
……
然后我折了回去，冷静地走到玻璃墙边意思意思说了句：“我要出去一下，收声。”
他把两手搭在玻璃壁上，歪了歪头学着我说话的样子：“出去？”
“对，出去。”然后我再次意思意思把那盆半死不死的花在他面前摇了摇，花茎就随着花盆的左右移动开始滑稽地摇摆，“自己和花花玩，安静。”
不等他再做出什么反应，我就走开了。
很好，大功告成。可以安心下楼吃饭了。

（翻下一页，黑色碳素笔迹，潦草带颤抖、笔迹模糊、落笔略轻的行楷，有的字越过了格线）
1980年11月21日
一夜没睡。
准确地说，是好不容易趴在床边想睡过去，但是一闭眼睛眼皮就一阵刺痛，睁开眼睛伴随的只有头痛。
鬼会知道中午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下了瓢泼大雨，虽然说天气确实阴了点但是也不至于突然下得这么大吧。没有带伞，直愣愣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直到傍晚雨松松散散地停下。
然后，在我跨进实验室走到玻璃墙前的时候，我突然特别后悔出去了这么久。
玻璃墙另一边，一只小动物不知怎么搞的浑身是血地趴在地面上，喘着重气的声音告诉我这个笨蛋还活着。
没别的选择，我冲过去把无菌室的升降玻璃壁打开了，然后，从地上的一摊血里把小动物拎出来，把该清理和包扎的地方都处理了一遍，然后注射了小剂量的干扰素和抗体，扔到了床上。暂时应该可以保证他在非无菌条件下免受感染了。
——所以，很显然，他趁我不在，把左臂上的玻璃管拔掉了，然后，不知道怎么推开了小床周围的栏杆，摔了下来。至于血，可能是左臂在拔下玻璃管的时候被划破了流出来的，以及摔下来擦破皮流的。好在玻璃管连接的只是四肢小静脉，失血不算过分严重。
这是昨天的事情了。
但是，这么一搞已经是深夜了啊……完全没办法睡着了……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我的神经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罪魁祸首正倒在本应该是我休息的床上没心没肺地睡着。
打开的玻璃壁另一边，是栏杆损坏了的床单上溅了血的小床和一地狼藉。营养液还在顺着断开的玻璃管向外滴滴答答地滴着液体——处理伤口花了太长时间反而一点也没来得及打扫无菌室啊……
算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睡一会儿好了。这么想着我把小动物向里推了推，倚着床边把头靠了上去。
至于无菌室，明天再收拾吧。
希望总部不要知道这件事才好。

叫妈妈233333

家乡君市花童年回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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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1月30日
总部毕竟还是知道了。
被叫去骂了一顿，大意是，以后不要离开实验室了。对，一步也不能离开。饮食及日用品需由其他研究所的人员带至实验室门口的桌子上——刚放在那里的。
无菌室差不多善后完毕，正在做最后的排空处理。抽气机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无菌空气从抽气机另一端放入，从玻璃壁的另一边看，好像在放冷气。
这段时间里，我是说这一周多长的时间里，伤口基本愈合了的小鬼被暂时扔到了简单的透空气玻璃箱里，安静了很多天。
什么啊……这么看来，我和你一样，都是被监禁了啊。
……
对不起我错了他一点都不安静。
你好好待在玻璃箱里会怎么样啊？！你把玻璃箱翻滚着轱辘到我这里是要干嘛啊？！你是仓鼠吗？！
随手把在地上轱辘过来的立方体仓鼠拿起来放到实验台上，对方撑着玻璃壁的手就放了下来，向后一倒，安静地在玻璃箱里坐好。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从无菌室里掉下来啊……”
“我想出去啊。”
语气流畅得让人怀疑那不是他无意识的模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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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2月5日
我跟你港我真的受够了新来的那个年轻人天天捎来的盒饭了。我在北京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这么想着我在今天需要捎的物品清单上大写了一个——“锅”。是的没错，锅。
嗯说到锅了的话，我还需要……糖醋盐味精酱油醋天然气葱花生姜还有菜和肉！很好把这些东西都列上。对了还有今天的培养液和用完了的氨基酸。
把清单扔到门口的桌子上，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只小鬼在无菌室里愉快地朝那盆（我快要忘掉的黄茎蓝花苞的看起来命真硬的）簕杜鹃晃来晃去。智障小动物欢乐多。
额……这么一来每天都变得无聊了啊……
距离B区与C区签订的那什么协议到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我被监禁在这所实验室的时间，还。很。长。
我视死如归地搬了椅子坐到玻璃壁旁边，斩钉截铁地对着对面说：“我教你说话吧。”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盯着我。然后。笑了。
……笑了？！
……他居然会笑？！
……天天一副面部神经有问题的表情居然会笑？！
不不不这不是高能预警，高能预警在后面。
我想你们都猜到了。
“妈妈。”伴随着呆毛的一晃他一脸天然黑的微笑一抬头来了这么一句。
我反悔了。
等锅来了我就把他扔进去。
……
我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没有在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时候纠正他。
“不……你不应该叫我妈妈……妈妈是女性……额……”
我抄起旁边的白纸画了一只有蝴蝶结的火柴人：“嗯，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我不是。”
对方认真地盯着我，准确地说是我的头发，确认了半天我没有蝴蝶结，然后把头歪到了另一边。
“所以你应该叫我……”
……是啊叫什么啊。总不能叫爸爸吧……不这太耻了什么鬼……（划掉了上两句）
……
“神明大人。”
我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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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2月10日
在实验室里煮东西吃感觉气氛怪怪的……不过谢天谢地，用不着吃难吃的盒饭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气转冷的。靠近窗户的实验台上的花死了很多株，就把大部分的花搬到了靠里的地方。我听说总部已经下雪了，当然，我看不到。我这边只能看到冷雨顺着窗玻璃流下来，凝成一团朦胧不清的水雾，窗外的青空本来颜色分明，也被模糊得一团糟了。
夜里几点钟了这是？
啊总之，食完这碗东西就去睡好了。
因为天气冷，就把我休息的床搬到里间了。现在距离无菌室的玻璃壁非常近，几乎只隔着一方窄窄的实验台。
对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无菌室里通入的空气经由抽气机微热，真好啊……都不会受冻……可惜冷暖只隔一层玻璃壁。
可能是我迷糊过去没有多久，因为大脑皮层告诉我我的睡眠还停留在浅层次上。然后，我被一阵敲玻璃的声音吵醒了。
我闭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模模糊糊地问他怎么了，虽然我知道他依然什么话都不会说。
沉默了一段时间。我觉得眼睛好些了，试着睁开了眼睛。
在我和对面之间的那方实验台上，那盆簕杜鹃，开了。
金黄色的花茎托着无数浅五水硫酸铜颜色的叶子花，就好像颠倒了颜色的宇宙，灿黄色的黄昏大海之中，闪烁着钴蓝色的明亮的星辰。也好似沉入金色的大海的钴蓝色的大鱼。
“花开了。”
我可以认为，这是小鬼自那个巨大的玻璃箱里摔出来之后有意识地说出的第一个有主谓宾的句子。又或许不是。
然后我抬头看见，对面，玻璃壁的另一边，他伸着手碰着玻璃壁，好像要伸手碰一碰那些花瓣，但是，他碰到的只是冰冷的玻璃壁而已。
他左手臂上清晰可见的流淌着培养液的玻璃管决定了他的监禁，就好像海平面决定了鱼的一生的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