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开微波炉门的瞬间，夏璐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转过身，面对沙发上专注地玩着电脑的季向空，竭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你的牛奶在微波炉里放几天了？洒得到处都是，杯子粘在底盘上拔不出来了。”
男生冷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却没从屏幕上移开，脸上写着“生人勿扰”。
真是朽木不可雕，夏璐咬了咬嘴唇，继续收拾厨房。
她从小寄人篱下，终日察言观色，为了不被赶走而拼命讨好别人，所以尽管眼前这位名义上的下属如此冷淡无礼，她都能忍耐。
家务全做完后她已满身是汗，还得赶去开一个学术会议。
在玄关换鞋时，背后传来了低沉好听的声音，“学姐。”
夏璐停下动作，回头看去，季向空穿着白衬衫，米色毛线背心，双手插在口袋里，深色的休闲西裤衬得一双腿笔直修长。
他下巴向后扬了扬，“厨房的地不干净。”
“我拖过了。”
“那样不够。”男生的语气像是教授在阐述某条公理，“一般都是跪在地上用抹布擦的吧。”
你当我是菲佣吗！？
夏璐勉强堆出了一个笑，“下次吧，今天我赶时间。”
她转身刚迈开步子，又被他抓住了手臂，“学姐，我一会要出门，衣服刚刚沾上了酱，你帮我洗洗。”
“我赶时间，你先穿其他的。”
“不要。”他拒绝得斩钉截铁，“我就要穿这件。”
夏璐在内心给了他一掌，可她向来逆来顺受，只得乖乖听话照办。整理垃圾时发现他扔了一双崭新的new balance跑鞋，价格不菲，原因居然是“侧面沾了染料。”
“太可惜了……”终日缺钱的夏璐心痛不已，“这颜色去的掉。”
季向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你帮我刷干净吧。”
夏璐认真地看着他雕塑般的脸，感觉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季向空，我好歹是你科研项目的技术指导，让学姐刷鞋你觉得好吗？”
季向空耸耸肩，“这是工作。”
这些时日积累的委屈毫无防备地汹涌而上，眼泪顷刻间在眼眶中打转，但夏璐终究是性子软，不言一语地提着两袋垃圾走了。因为被季向空的任性要求耗掉了不少时间，她一路狂奔到会议室，还是无法避免地在众目睽睽下狼狈地迟到入场。
倒霉透了。
晚上从实验室回来，夏璐疲惫地给季向空发信息，“这段时间谢谢关照，不过，我不会再来你家做家务了。”
发送完毕，女生倒在床上发呆，脑海中又浮现出季向空英俊的脸。
奇怪的人，长那么好看，却总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屏幕很快亮了起来。
——不行。
——学姐，我需要你。

【二】
二十岁的夏璐已经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一年生了，儿时父母离异，父亲一蹶不振，后因胃癌过逝。她被寄养姑妈家，日以继夜地寒窗苦读，十六岁便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独自来到美国读大学。
大学毕业后，她留校继续攻读博士，由于家里没有任何经济资助，她便忙中偷闲找了份兼职，为domino pizza送外卖。
遇见季向空的那天，夏璐刚买了辆二手车，穷得只靠吃炖土豆喝西北风凄惨度日。她双手拎着沉甸甸的外卖袋子，步履艰难地在道路上寻找着目标门牌号。终点是一栋装修精致的独栋洋房，房子的主人打开门时，她不禁吓了一跳。
面前的人长着一张极好看的脸，目似朗星，鼻梁直挺，皮肤白皙，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
男生先开口，“学姐？”
每学期都会有资质优秀的本科生进入教授的实验室，由博士生带着做科研项目，夏璐想起他是导师分配给自己的小弟，季向空，和她同岁，大三。
不过，这人基本不来开科研组的例会，她只见过他一面。
“啊，好巧。”
夏璐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工作服，不禁冒出了窘迫的感觉，那声“学姐”刺耳无比。
季向空接过外卖，从钱夹的一叠百元大钞中抽出一张，眼都不眨地塞到她手中。
“同学……”夏璐哆嗦了一下，大拇指不舍地蹭了蹭纸币，又将钱退了回去，“小费给太多了。”
“我没零钱。”
任性的有钱人，夏璐还想说什么，突然惊呼道：“诶，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嗯。”他抬眼直视她，“学姐，能帮我个忙吗。”
与他四目相对时，夏璐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了短暂的失神，她讷讷地点点头，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抢劫现场吗？

【三】
开学到现在，季向空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从小养尊处优，小学五年级才学会自己系鞋带。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一个生活能力一等残废的人来到美国读书，父母自然放心不下，派了家里的保姆陪读。可前阵子小少爷同家里大吵了一架，父亲将保姆撤了回来，于是他便开始了艰辛的独居之旅。
忘记关电炉，锅铲整个成了一滩泥；不会选水果蔬菜，不会拆快递盒；洗的衣服全部染色。甚至连东西放哪都不记得，想用时找不到，只能买新的，客厅渐渐被堆成仓库。
最致命的是，季向空是个洁癖，碗的边缘有块污渍就没了食欲，衣服沾上点灰就浑身酸痒，看着乱哄哄的房间，季小少爷头痛欲裂，夜不能寐。
所以，当面前穿着一身披萨店外卖服的助教点头答应帮他收拾房间时，他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圣母的光环。
夏璐向店长请了假，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把他的东西全部整理干净，季向空也不来帮忙，全程都无所事事地闲坐在沙发上。
将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衣服挂进衣帽间时，夏璐被季向空叫住了。
“洗完的衣服都要熨烫，不然会皱。”他顿了下，补充道：“挂的时候注意要让我容易找到。”
夏璐深吸一口气，你衣服那么多，怎么挂都不会容易找的啊！
临走前，他很慷慨地给了夏璐“服务费”，还抛出橄榄枝，“学姐，你有空就来帮我收拾屋子吧。”
明明是句祈使句，他却用陈述句说出来了。
夏璐用力咽了口口水，“你还是去找其他的保……家政吧。”
接下来他要在自己手下做事，学姐的威严可不能丢了。
“不要。”季小少爷抱着双臂，斜倚在墙壁上，“我讨厌陌生人来我家。”
真是不讨人喜欢的性格……
夏璐本想拒绝他，却因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改变了主意。
离开他家走了好长一段路，夏璐忍不住回头看，季向空还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他的身材颀长，如同挺拔的白杨树。
他刚才说——
“学姐，我需要你。”

【五】
季向空任性粘人的功力远比想象中要厉害。有时夏璐会有种错觉，小少爷好像根本就没办法离开自己，这令她既欣喜又恐慌。
他们的家庭条件悬殊，她那不应有的情愫，在意识到前便已生根发芽，遮天蔽日，可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呢？
学姐？保姆？又或许是……
有个念头如同气球般缓缓升起，促使她全身都跟着轻飘飘的。
遇见林灵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穿着Red valentino的秋冬新款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俏皮又可爱。夏璐正好在季向空家打扫卫生，系着围裙，带着塑胶手套，林灵见了她便欣喜地喊道：“哇，阿空你终于找保姆了啊！”
夏璐握着抹布的手一抖。
季向空面无表情，“不是保姆，是实验室的学姐。”
“学姐帮你做家务？”
又被补了一刀，夏璐更窘迫了。
林灵是突然来访，看样子和季向空关系亲密。见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夏璐识相地躲去偏厅熨烫起了衣服，心里空落落的。
“哇，学姐你的衣服烫得好平整！”
回过神时，林灵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我有几条裙子被压皱了，能拜托你吗？”
季向空冷冷地打断她：“你自己拿去干洗店。”
“又没问你！”林灵不满地瞪他，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整天面无表情冷冰冰的，难怪女朋友们一个个都把你甩了，也就我能忍你。”
她又将脸转向夏璐，“可以吗？我会付钱的，比阿空付得还要多。”
夏璐的胸口传来一阵钝痛，林灵的声音很好听，可她觉得刺耳无比。一个字，一个字，冷的没有温度，好像是从脊柱这里一针一针刺进去。
“别胡闹。”季向空板着脸将她往客厅拉，夏璐看见女生亲昵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季向空回头说：“学姐，你先走吧，我一会送她回去。”
载着希冀的气球很快便被戳得粉碎，夏璐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傻了。

【八】
那天之后，夏璐只能偶尔在实验室里见到季向空。
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只是脸颊看上去消瘦了些，衣服也皱巴巴的。
夏璐提醒自己不要去在意他，可没过一会儿，脑子里又再次充斥着关于他的点滴。
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匆匆二十年，她终于体会到这种感情，起伏不定的心绪，甘甜和酸涩纠结在一起。
得知季向空因胃出血住院，是在一个大雪天。
夏璐一听到消息就往外冲，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那天雪下得很大，她穿着单薄的毛衣奔向医院，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几次差点滑倒。在病房瞧见他已经没事后，夏璐紧绷已久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学姐？”季向空目光迟疑，“……你怎么来了？”
夏璐看着他憔悴的脸，视线逐渐模糊。
“你……有好好吃饭吗？有按时睡觉吗？冰箱有没有定时清理，衣服是不是分颜色洗……”
好不容易筑起的壁垒，一点一点塌陷。
“还是像以前一样吧，我来你家帮你……”
夏璐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明知这份心意终究无法得到回报，还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够在他身边待得更久一些的借口。
“不用了。”季向空打断她，“你是因为习惯……才对我那么好的吧。”
她惊讶地望着他。
“无论我提出怎样的要求，你都不会拒绝，后来我发现，你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我还天真地以为我是特殊的……”
季向空摇摇头，径直看向夏璐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像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把学姐你当成保姆一样差遣，真是对不起。”
夏璐读不懂看不透他的表情，深陷掌心的指甲把自己刺痛了。
不是的，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习惯。
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被需要，不是除了喜欢之外的任何原因。

【九】
高中时，女生们围在一起探讨感情话题，提及爱而不得时，一旁沉默良久的夏璐开口道，“如果我喜欢一个人的话，哪怕伤痕累累，也希望他过得比谁都好。”
那天在医院里，夏璐抛开自尊希望重新做回保姆的申请被果断拒绝，但在季向空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她再次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有清香散在空里，女生的眉眼和发梢都镶着暖意，季向空绷直了身体，过了很久才让她进了屋。
夏璐刚进客厅便觉得头晕目眩，实在是乱得惨不忍睹，她帮他收拾了不到十分钟，便被季向空下了逐客令。
“你回去吧。”
“诶？”
季向空声音冷冷的，“你在的话会打扰我做事。”
夏璐僵了僵，天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重新按下他家的门铃的，胸口闷闷的，却还要佯装微笑。
但是她还是有着从小磨练出的惊人忍耐力，将书房收拾干净后，她便将男生推了进去。等到季向空跑完一个程序，暂得休息时，夏璐已经走了。
房间整整齐齐，冰箱里放着她准备好的明日三餐，便签条上写着：记得按时吃饭。
季向空用手指摩挲着她娟秀的字迹，然后揭下便签条，放进了书橱的一个抽屉里。
为了不妨碍他，夏璐每天在他家只待一小会，准备了食物后便打道回府，等到季向空终于空闲了下来，她便开始教他如何自理，可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毫无长进，她不得不留下来继续照顾他。

【十】
转眼到了期末，各种截止日如同机关枪般扫射而来，每个人都忙得像陀螺。
夏璐的科研遇到了瓶颈，导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只能待在实验室里，一步都出不去。
夏璐觉得自己进入了人生的低谷期，她瞪着干涩的眼，持续不断地盯着屏幕上层出不穷的错误信息，一边还要强行抑制住大脑里对季向空如海潮般的思念。
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可别再胃出血住院了……
季向空最近很少在学校出现，她在科研组的学生口中得到了他的近况：季向空天天往一个女生家里跑，一待就待一整天。
夏璐的表情凝结了，心底潜藏着的巨大不安，终于破土而出。
她知道的，这一天总是要来的。
夏璐走在那个女生所住的小区里，心里乱糟糟的，刚想往回走，她就在拐角处看见了最不想见的画面。一栋装修精致的洋房，底层的客厅是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上，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是季向空和林灵。
林灵递给他一个苹果，他居然直接咬着吃了，这还是那个不把苹果切成一小块就不肯吃的小少爷吗？没过一会，季向空收拾起了饭桌上的碗筷，他什么时候会做家务了？
心一点一点变凉，夏璐难受得没法移开脚步。
也许，在喜欢的人面前，他也会收起自己任性无理的一面吧。
夏璐在小区等到深夜，季向空才走出洋房。来到停车区取车时，她上前轻唤他的名字。
问清楚吧，亲口被他拒绝的话，自己也能彻底死心了。
“学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
听完了她的疑问，季向空口气轻松地回答：“最近太忙了，无暇顾及三餐，我们又不能见面，来林灵这里的话她管饭。”
原来不是我的话，谁都可以吗？
“之前你说你忙，你要做项目，就不许我待在你家里。”夏璐咬了咬嘴唇，“可现在是期末，为什么能够在她家一待就是一天？”
季向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头沉默了很久。
“我总是装得很冷静，所以你不知道，”他径直看向女生的眼睛，“你不知道我在你面前有多么紧张。”
整个世界突然寂静无声。

棒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