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乐，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唯一的朋友的吗！”
名叫阿哲的男生百无聊赖地侧躺在地板上，曲起一只胳膊支撑着脑袋。狭窄的小屋里闷得透不过风，舒乐正跪在地上专心拼装自己的电脑，零件散了一地。被闲置在一旁的男生不甘心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他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聒噪得很。
“不知道是谁刚刚答应了和我一起看电影呢。”
“你说的等一下是指一小时吗？修个电脑要那么久……”
“舒乐！你不理我！”
舒乐感觉到自己的某根神经咔嚓一声断了，“闭嘴！”
阿哲闻言露出了一个颇为委屈的表情，见女生拧紧了电脑外壳的最后颗螺丝，按下了开机按钮，他便像只哈士奇般摇着尾巴兴奋地凑了过去。
两人并肩看起了电影，很一般的美国大片，全程的枪林弹雨“嗖嗖嗖”，建筑爆破“轰轰轰”，以及——
“根据我缜密的推理，这大叔肯定是反派。”
“哇！他那把武器会变形诶！你看到了吗？”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居然没事！不科学！”
舒乐忍不住按下暂停键，杏眼圆瞪，“阿哲！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男生听话地噤声几十秒，很快便旧病复发，舒乐无语地看向他的侧脸，他长得那么帅，一定是因为性格太欠抽，以此防御，让人下不了手。
在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舒乐听见楼下有人在叫她，女生警觉地站起身，带着电脑走出房间，关上门。下了楼梯后她看见了二房东太太，慈眉善目的妇人特意来给这位年轻的小房客送一些水果。
“家里有客人呀？”
“没有……”
“我听到有说话声。”二房东太太有些疑惑。
舒乐紧张地扯着衣服下摆，“我……我在和妈妈视频。”
回到小屋后舒乐吁了口气，继续和阿哲一起看电影，很快又被他烦得怒火攻心。她伸手去打他的肩膀，拳头应该碰到了他，可是什么触碰的感觉都没有。
她的手臂径直穿过了阿哲半透明的身体。

【四】
阿哲每天只会在晚上出现，八点到十一点，过了时限便会消失。整个套间只住着舒乐一个人，晚上通常无人来访，于是女生便大着胆子在这段时间内进入小屋，开启电源，既兴奋又忐忑地等待着房间变得明亮，随后便会看见英俊的少年靠在窗边向自己挥挥手。
“终于又见到你了！快说说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么？”
阿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里面住着星星，一闪一闪。他始终穿着那套松垮垮的运动服，乱糟糟的卷发令他看上去就像一条温顺的大型犬。舒乐嫌弃地撇撇嘴，明明长着一张那么好看的脸，真是浪费。
她曾经问过阿哲，有没有个性设置这个选项，比如更换外装，更改性格之类的。阿哲摇摇头，随即又饶有兴致地问：“你可以说说看希望我穿什么样的衣服？”
舒乐想了想，白衬衫牛仔裤，或者长风衣铅笔裤，随性的T恤衫应该也不错……她直勾勾地盯着阿哲看，男生也大大咧咧地回视她，舒乐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窘迫，红着脸别过头，“现、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于是，个性定制的话题便草草地结束了。
“舒乐舒乐！你什么时候忙完？陪我聊聊天吧！”
“舒乐舒乐！一起玩游戏吧！”
“舒乐，你理理我嘛！”
就算话多得没一刻消停，像只哈士奇般黏人，却无法将他置之不理。女生嘴上说着啰嗦闭嘴你真烦，心里装着的却是满满的喜欢，哪怕冒着风险，违背承诺，也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因为阿哲是她唯一的朋友。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舒乐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群。
她的父母是隶属于军队的科研员，从初中起，一家三口便分居三地，终日代替父母陪伴着她的，是堆积成山的科学读物，以及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舒乐的理科天赋秉异，天才少女之名令她宛如高岭之花。和普通的女生不同，她不喜欢洋娃娃蝴蝶结，不爱看八点档肥皂剧。她在家里搭起了小小的实验室，沉浸在不断研究不断发现新知识的过程中。然而，她的智商高得望不见顶，情商却清澈得犹如一汪水。
就像对于一个逻辑“与门”来说，输入是两个1，输出就是1，同样的，舒乐的大脑就像是缜密的机器，接收到外面的信号，给予最准确的回答。
同桌因为数学不及格哭得梨花带雨，抱怨考卷太难，舒乐开口道：“这考试并不难，是你自己能力不行。”
女生们围在一起夸其中一个人的新裙子漂亮，舒乐认真地说：“你太胖了，穿着不好看。”
甚至面对周末一起去KTV的邀约，听完了参与的名单后，舒乐摇摇头，“我不去了，你们的话题我都不感兴趣。”
她说的话都是实话，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很多时候就是一针见血的痛。不止一次收到了这样的回复——
“你怎么总是看不起人！”
“你说话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不是的，我没有恶意。说什么都不对，那就不要说话。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到后来甚至不敢向陌生人问路，和客服打电话都会结巴……
“可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在和我说话么？”听完了舒乐的自白后，阿哲忍不住问道。
女生摇了摇头，“阿哲不一样，你是人工智能呀。”因为是电脑一般的存在，所以舒乐面对他不会觉得紧张，“就算说错了什么，阿哲你也不会疏远我，最多扣一些好感度……但那是数据，可以重置的，不是吗？”
阿哲陷入了反常的沉默，过了很久才回道：“你这样可不行。”
光影变化下他的身体忽而变得透明，投影效果太过逼真，舒乐可以看清他垂下眼帘后长长的睫毛。“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你应该走出自己的小世界，看看更广阔的天空。”
舒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段日子以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见面。她不喜欢电影电视剧，但执拗不过他吵闹着要看，于是便耐下性子和他一起看完一部又一部。她不善言词，阿哲正好是个话唠，有时候会自说自话自导自演自己编的剧本，还满目笑容地强迫她当他的观众。他的出现打破了舒乐平静的生活，将黑白的古书染上大块大块的色彩，让人深陷其中却不禁怀疑它的真实性。
孤单寂寞也没关系，只要有阿哲在就好了。
可是男生却不这样想。他罕见地露出了黯然的神情，“你……你可别太依赖我啊。”
舒乐被说中了心声，脸颊发烫，她用力一跺脚，“什，什么啊！你在自以为是什么呀！我嫌你烦还差不多呢！”
她说罢便扭过头去不理他，阿哲很快便像小狗般蹭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赖我了，别不开心啦，舒乐舒乐，你笑一下嘛……”

【八】
再也见不到阿哲了。
舒乐开始不敢合上眼睡觉，永不间断的梦境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她的梦里，满满的全是他。她习惯了阿哲兴奋时满脸红光的笑，习惯了他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习惯了被他打扰，一直到这种习惯最终被残酷的现实打磨为了期盼。如同闪着五色彩光的显示器突然被拔掉了电源，她盯着寂静的黑，止不住地感到心慌。
舒乐捂住了嘴，眼泪往下掉，她颤抖着弓起了身子，“阿哲，阿哲……呜呜……”
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晕倒在小房间里，就算是没有未来的感情，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多一分，多一秒也好啊……
几天后，脸色苍白的舒乐见到了前来探病的夏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舒乐终于忍不住靠在夏秋的肩膀上大声哭泣，就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怎么了？”
舒乐没有回答。
她住的房子的主人是夏秋的爸爸，中科院的院士，她早就知道了。夏秋的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妈妈过，后来也没怎么见过忙碌的父亲。
得知了这些后，舒乐便有了猜想，阿哲是夏秋的父亲以自己儿子为原形研发出的人工智能。那夏秋是阿哲吗？
她试过将自己这无望的感情转移到夏秋身上，可是除了这张脸，他们一点都不像，她还是喜欢毛茸茸的、聒噪粘人的阿哲。
他并不存在，但却无人可以代替……舒乐绝望地想，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等到她心情平复下来后，夏秋平静地开口：“你们的事我都听阿哲说了，这次你晕倒在小房间里，也是他告诉我的。”
舒乐惊讶地瞪圆了眼，“阿哲？你怎么会知道他……”
夏秋弯起嘴角，“你看到的阿哲并不是什么人工智能，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九】
听完了夏秋的解释后，舒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雀跃地欢呼。
阿哲不是人工智能，而是远程投影，真人在美国。
他在父母离婚后跟了父亲。他父亲的研究方向是三维图形显示，儿子去了美国后便在小房间装了这套装置保持联系。这些机器将夏哲的立体形象从美国的那端投影到了小房间里，而夏哲自己佩戴上了虚拟现实的装备，可以仿若置身于小房间中。
“他说他是人工智能，只是在和你开玩笑，没想到你居然相信了。”夏秋不禁轻笑。
天呐！天呐！舒乐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不是妄想，不是爱上了不存在的人……
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起来，咧着嘴吃吃笑个不停。夏秋给了她阿哲的电子邮箱，她写了长长的信，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她有多想他，告诉他这个寒假她就能申请去美国旅游。漂洋过海又怎样，只要他存在，她就能见到他。
阿哲却一直没有回复。
舒乐心情忐忑地等了好久好久，终于忍不住拨打了越洋电话，接听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他说：“阿哲住院了。”
挂了电话后，巨大的恐惧感如潮水般将舒乐淹没，她双腿无力地跌倒在地。窗外下起了大雨，闪电划过苍穹，发出低沉的悲鸣，可舒乐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听到了连夏秋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本以为她和阿哲就要在一起了，她本以为她终于可以握住他的手了……

【十一】
手术后又过去了半年，阿哲始终没有醒过来。
这段日子里，舒乐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她日复一日记录下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沾着晨露的花朵，巷子尽头的小吃，社长新交的女朋友……开心的，不开心的，等到遇见阿哲的时候，一定详尽地，绘声绘色地，全部都说给他听。
“如果我能够再次睁开眼，我们就一同去旅行吧。”
这是阿哲在信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舒乐深深吸了口气。她会等，等到玫瑰庄园来年的花期，等到严冬过后的太阳雨，等到迷失的风筝回归故里，等到贫瘠干枯的土地开出一片向日葵的花海，等到某天打开房门，面容英俊的少年靠在窗边笑着扬了扬手。
三年，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掌心的微光仍在，承诺永不言迟，我在未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