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当那架米格-15歼击机严重倾斜着坠向地面时，加加林盯着窗外极速旋转的云层，神情平静地沉思着，仿佛置身于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
天旋地转。
你怎知这不会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嗯？
对，只是巧合，或者说是意外。
虽然凭他丰富的经验来看，在这样晴朗的气候之下，一场普通的试飞训练是绝无理由发生故障的。
…更不要说是空难了。
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对么？重要的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死亡终于要降临了。这是一场巧合，自己即将死于一场意外，碰巧今天自己所驾驶的这架歼击机的发动机或者是机翼螺旋桨出了故障。只不过是一点极小的故障罢了，譬如某个螺丝松动掉落，小到被检修人员无意中忽略了。对，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意外的故障，它将导致自己因空难而死亡。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妙。
就算他在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就算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瞄到那失灵的操纵钮上看起来像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他的衣兜里还藏着那张克格勃的朋友塞给他的纸条——但是他依旧努力着——用尽他生命最后所有的力量努力着告诉自己:
“尤里·加加林，这一切全都是巧合！”
他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他用尽全身力气握住操纵杆，狠命地向前一推——
加速！向地面俯冲！！
马上…马上就要结束了。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自己因为一场意外的空难而牺牲，正如科马洛夫在联盟一号的那场事故中意外牺牲一样。
科马洛夫，我们都是意外身亡，对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这样是多么的美好啊。
他盯着机舱外最后一抹天空的颜色，平静地微笑。
然后，剧烈的白光笼罩了他的视线，对，只有光，干净纯粹无暇的白光。
…纵然那光是由谎言堆砌成的，那又如何呢？
那架米格-15歼击机的残骸坠落在莫斯科郊外的白桦林中，四周是知更鸟和夜莺平和婉转的啼鸣。
那残损的驾驶舱里是人类第一位登上太空的伟大宇航员——尤里·加加林的遗骸。事实上，那不过是掺杂着泥土的灰白骨灰罢了。这真是一场可悲的意外事故。
而在这个1968年3月27日，在这个意外发生的白桦林中，只听得夜莺婉转宁静的歌唱，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这莫斯科郊外的黎明，竟是这样的静悄悄。

速度这么快？

尤里·加加林同弗拉基米尔·科马洛夫的相识，起初只是一场巧合。
“卡缪，今天的飞行训练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那时候，加加林正从飞行员社区走向训练场，不知是谁在身后喊了一声。
因为叫的并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尽管训练场上空旷无人，加加林也没有回头的打算，继续自顾自地往前走，脑海中默默想着前日读过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里的句子。
“明月将上，微露银光。看那，一轮满月，已经在空中浮荡。 这想必是主在上，用一把神秘的银勺，捞星星熬的鱼汤。……”
他独自在心中默默背诵着这些句子。不知为何，这读起来分外离奇的诗句，却给他一种别致而新奇的感觉。
“喂——说你呢，卡缪！”
身后的人发现自己叫的人竟一声不吭只顾往前走，显然是着急了，便快速奔上前，一把扯住前面走着的人。
“呀……做什么？”一直沉浸在诗歌世界里的加加林不由得大吃一惊，顿住脚步，惊奇地盯着这个突然扯住他手臂的陌生人，“…抱歉，我想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那人尴尬无比地收回手：“我想，我想，确实如此…先生，因为您的背影实在和那个人有些相像。”
“啊，不要紧的。——其实我叫尤里·加加林。”
那人见他并不怪罪，便也舒了一口气，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弗拉基米尔……”
“…马雅可夫斯基？！”加加林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什么？”对方一下子愣住了。
“没什么，您姓什么？”
“科马洛夫。”
“原来如此。…那么，你也写诗吗？”
科马洛夫一头雾水地看着加加林：“呃…抱歉，你说什么？”
哈，有趣。这个人竟和那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是同名！加加林这几天正巧在读这个人的诗呢。
“嘿，尤里，你也去训练场？”两个年轻人没说几句话便熟络起来。
“对啊，你也是咯？”
“嗯…我的飞机驾驶手册落在场上了，晚上我还要用呢。这不，只能再跑一趟过来拿了。”科马洛夫无奈的耸耸肩，“瞧瞧，我一向都是这么糊涂的。”
加加林闻言歪了歪头，继而微笑起来：“哦？怎么说…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事啦，”他把手搭在科马洛夫肩上，小声地耳语说，“…我是回训练场拿我落在那儿的保温壶。。”
科马洛夫愣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都是把东西忘在场上回来拿的…”
“是啊，真巧啊。”
真巧啊。
这句话便是他们两人故事的开端了。

高产！

加油。

故事的开头是一场巧合，而故事的结束亦然也是。
仅仅一颗葡萄当然不可能凭空生成葡萄酒，但若是将适量的葡萄、适量的酒酵、适量的糖和适量的水混合起来，再放入适合的木桶里，密封以恰好适当的时间——这样才有可能得到一桶酒。
而如今的事情，一定也是这样的。
加加林站在那堆已经不再冒着刺鼻黑烟的联盟一号残骸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焦黑的钢铁，他确实是在盯着这残骸，但却又不是在看这样东西，因为他的眼前看到的是另外的情景。
只是一枚小小的螺钉，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夺取了他的生命？
不，当然不是！是有多少种不为人知的巧合，它们一样样碰撞在一起，所有的巧合都混杂在一起——就像把各种食材混合在酒桶里，然后在合适的环境下，用合适的时间去酿造——才会酿出如今这杯如血般苦涩的毒酒来！
……
莫斯科郊外有一大片白桦林，夏季来临的时候，那片林子便郁郁葱葱地茂盛起来。
加加林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树墩上，呆望着渐渐升起的太阳，一丝丝暖意逐渐沁入肌肤。现在正是伐木的季节，所以这种正好可以当成凳子坐的小树桩，也是多的不得了。
加加林的身边就有这么一个树墩，和他坐着的那一个只相隔不到半米，如果科马洛夫就坐在这里那该多好啊。于是加加林开始想象起有他在的情景了。其实他也不用依靠想象，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情景，往日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无比清晰。
半年前科马洛夫还在他身边，这片老林子是他们最经常的相会地点。斜阳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一层光辉，科马洛夫裹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阳光在他的肩头跳跃。午后的风暖融融的，轻轻地吹开放在加加林膝头的那本诗集的书页。
诗集的一页里夹着一枚书签——那是用一片白桦木做成的书签，风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暖软的阳光便落在那一行行古老隽雅的花体字母上。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情，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却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普希金《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加加林默不作声地念着这句诗，将科马洛夫的手握得很轻。
他从来不曾紧紧地拉住他，就算是在知道他即将永远离开自己的时候。以前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他竟会和自己永别，而1967年4月24日的那时候，则是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也再不可能留住他。
……
“没用的…”
那一夜下着冰冷的雨，拜科努尔火箭发射中心正在紧张地准备着发射前最后一次测试。科马洛夫轻轻地推开了加加林的手。
“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去……就当是一场意外吧，啊？”
他用那样轻松和温柔的语音说着，仿佛是在哄一个孩子。
雨中的夜空是死沉沉的灰，指挥中心此起彼伏的信号灯穿过雨幕刺痛了他的双眼，有什么东西在雨中碎裂了，落在泥泞之中，再也拼凑不回原来。
而他呢，这个懦弱的英雄，这个有勇气完成“人类首次载人航天”的任务、却没有勇气在朋友即将永远离去时拉他一把的懦弱的家伙，——此刻却也只能将这一切当成一场短暂的分别，拍着朋友的肩膀假装愉快地说出那句：“祝你好运！”
科马洛夫也拍了拍加加林的肩膀，在戴上厚重头盔之前，凑到他的耳边温柔地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
他终于走了，走得那样远，那是一个加加林永远无法追赶上的距离。
加加林站在夜雨中凝视着这个温柔地说着话的人儿，他穿着航天服的白色身影已经渐行渐远，模糊在雨幕之中。而加加林的那句：“让我替你吧！”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科马洛夫必须死，必须以一个“航天英雄”的光荣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就当……是一场意外吧……

完结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