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坦率说，他对自己的外表并不满意。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然而得到后发现也不过是叶公好龙。
比如刚毅的下颌。
和咬肌。
为了戒烟他已经形成随身携带口香糖的习惯。现在看来它带来的正面作用并不比负面作用多。
“在自我欣赏吗，小约翰？”
他看向镜子中自己的身后。路西法又悄然出现。他今天穿着猩红色丝绒西服，迪奥男士这季的新款。看起来像个不服老的浪荡子。他迎向他的视线露出一个诚恳微笑。
“不，我在洗漱。”他冷冷回答，抽出牙刷(*)。
他有一颗犬齿。在孩提时代非常可爱，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它渐渐变成负累，亲吻与舔舐之时都容易给对方造成伤害。并且随时有龋齿的危险。这导致刷牙变成必须郑重的事情。
剃须同理。尤其当你还没有习惯新的脸颊线条时。
泡沫和牙膏都是薄荷味。
冰凉清醒刺骨。
一声金属打火机盖阖上的清脆声音。轻烟随之升腾，在盥洗室里勾勒出诱人痕迹。
他皱眉。
路西法再次透过镜子对他微笑，“不来一根吗，小约翰？”
“不。”他简短地拒绝。
“是健牌浩白。”路西法亲切地说，“焦油含量极低，非常低，戒烟烟，你知道的。”
“我非常喜欢一个戒烟广告。”他开始涂抹须后水，这导致他吐字稍有不清，“广告说，你亲吻一个抽烟的人，就如亲吻一个烟灰缸。”
路西法倾身，将一缕烟吐在他耳侧，“我真爱你的幽默感，像爱你粗鲁的中指一样。”
“是吗？你需要我再向你举起中指吗？”
“可以。如果你允许我再次进入你的身体的话。”
“你很享受徒手从一个人胸腔里拖出坏死的肺？”
“你说呢。”手掌按在他右侧肋骨，“现在你生活方式过于健康，我等待你再次腐朽的那一刻来临。”
“我不会让你得偿所愿。”
“谁知道呢。”路西法将烟头准确扔进马桶，“侵蚀是各种形式的，并非尼古丁成瘾才是瘾。”
他转身，半靠在洗漱台上，直视着他。
路西法耸肩。
“你想说什么？”
“小约翰，罪责有七宗。你可要小心。”
“是。而救赎有无数种。我从未恐惧过。”
“有信仰是好事。不过我很好奇，与恶魔做//爱是否动摇你的信仰？——现在，来亲吻烟灰缸吧。”

二
这是一个充满了纷扰和纠缠的梦。某种奇异的，轻盈柔软的东西缭绕着他。
这让他觉得新鲜以及……痒。
他骤然睁开眼睛。
路西法侧卧在他一旁，撑颌俯视他，另一只手捏住一根漆黑的羽毛，轻挠着他赤//裸的锁骨。
他发出不满地哼声，“几点？”
事后没有关灯（**），柔软的晕黄投在室内。地上散落着揉皱的纸团（***），如一曲无声的靡靡音符。光影也使路西法的轮廓显得温柔，“凌晨两点。”
他长叹。
“我不喜欢睡着的你。”路西法亲热地说，“你清醒的时候从来不笑，冷淡刻薄，而你沉睡的时候竟然会表情放松，观之可亲。”
“所以？”
“所以我心理不平衡。虽然我很少会看到你睡着的样子。”
他讽刺地回答，“如果我是你，就会更加珍惜这难得的机会，或者在我睡着之前离开。”
“这过于薄情，不符合我对待伴侣们的职业道德。”
“道德？你居然会发这个单词？知道怎么拼写吗？”
“当然，我还会发正直，专一，等等——你凝视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明明可以选择，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外形出现？”
路西法微微一笑，“你不满吗？希望我更加年轻，或者强壮，或者持久？”
“不用，足够了。”
“不要轻易拒绝别人的好意。现在来回答你的问题。”
羽毛来到他的耳际，他不耐烦地拨开。
“因为这个年龄的男人最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会带来麻烦，比如你，你的英俊简直可以说是你人生最大的烦恼，不是吗。”
“你永远穿着最昂贵的衣服，然后告诉我你不希望引人注目？”
“个人爱好而已。我在公开场合希望保持低调，但在独处的时候，我并不介意有点新鲜感。你觉得如何？”
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在他身后展开，泛着幽暗光泽。
他的食指缓缓勾勒着他嘴唇的轮廓，“我们可以浮在半空中，让你全身重量都落在我身上，人类对高处的先天恐惧会让你肌肉紧绷……唔，滋味应该很不错。”他露出吃饱了的餍足表情。
他嫌恶地别过头。
“你应该诚实点地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路西法总结。羽翼收起，几丝残羽缓缓飘落。
“我想看你的原型。”他忽然说。
“我已经给你看了——等等，你是说龙？”
他点点头。
“那可不是你能承受的尺寸。”
“请不要总把话题引导至特定方向。我只是想看你如何拖曳着三分之一的星辰，把它们摔落在尘土里。”
“我很高兴你有这个想法。等你到了地狱，我会演示给你看的。”
**：关键词二
***：关键词三

三
他再次醒来时，路西法已经消失了。
那根漆黑羽毛安然躺在他枕边。
他捻起来，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观察。线条流丽，结构紧致，分布均匀。它的主人有理由对它很有自信。
长久以来，他在早晨总会被几乎将肺叶撕裂的痛苦咳嗽折磨。如今这种咳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焦躁感。
他渴望某种虚无的东西。尼古丁或者别的什么。
以虚空填满虚空。
那悦耳的，微小火焰跳跃的声音。烟草在高温中蜷缩，扭曲，化为灰烬，以及透过层层血管渗透进几乎骨髓深处的，甜蜜的毒害。
多么迷人。
自杀是不能饶恕的大罪，而风险之下带来的灭顶快感只不过一瞬，抽烟不同，你能缓慢感觉到那种每时每刻蛀蚀生命的过程。慢性自杀，不无道理。
情事也类似。高潮只有几秒钟，引人入胜的是过程。并且同样不可饶恕。
路西法是对的。他古老的阅历赋予他智慧，瘾不仅仅是烟瘾，它无处不在。
羽毛轻颤着化为烟尘。
他忍耐着，走进盥洗室。
他的痕迹依然在。隐隐作痛的背和腰，还有若有若无而引人入胜的烟味。
健牌。那令人战栗的袅袅轻烟似乎依然萦绕在颈侧。
他曾经对它不屑一顾，而如今他充满了焦灼，从嘴唇到指尖。
热水当头淋下。
他阖上眼睛。
放松。
在地狱等待他的除了怨憎的恶鬼，现在还有了一条龙。愿意为他表演粉碎璀璨星辰的恶龙。
果然是路西法。永远能施以最恰如其分的引诱。
他并无恐惧，只是在这场永恒的游戏中怀着恶意的讽刺，不愿轻易让人得逞而已。
上帝已经抛弃了他。如果天堂曾经固执地向他伸出橄榄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的。
今天是个舒适的多云天。
他走过街边的玻璃幕墙时看到自己的倒映。路西法说外表是他人生最大的烦恼。
恶魔往往垂青华丽无可挑剔的脸。一旦他们掌握了能力，就会精于修饰。如同鳞片越美的蝴蝶越有毒。
他看到人影幢幢中那些隐约而邪恶的影子。
他允许自己无所事事，允许自己不作为。毕竟这是个永恒的游戏，在他之前有很多驱魔人，在他之后也会有很多。而约翰•康斯坦丁只有一个。
他完全可以消极怠工，坦然，心安理得。
在他第一次接受这个观点后，再次接受就不难了。就像第一天不抽烟痛苦得像被抽掉了胫骨，而第二天就好多了一样。
尽管当路西法在他耳边说出这句话时，他觉得离经叛道，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