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
“……你还带着。”沉默半响,张良才开口轻轻说了一句。
江蓠看着镜子,只觉得眼眸被刺痛得发涩,似是反问又似是自问道:“带着又如何呢?”
——我曾将它贴身佩戴,我曾红了眼眶,面颊贴上它冰冷的镜面,泪水最终还是凝在眼角,不忍落下;我曾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如溺水之人手握树枝一般将它紧握,犹如抓住了活下去的信心。
——又如何呢?
——那些韶华美景、鲜衣怒马的岁月,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已如水逝去,还能回来吗?
“是啊,带着又如何。”张良微笑了起来,声音沉沉,“往事已往矣,逝者已逝,过往……终不可寻。”
女子抬眸看他,他安静地看着铜镜,声音轻忽,似在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当年我允你必于你及笄之前归来,可我如期归来,却不见你的踪影。东门池旁的蒲草发芽了,竹篁脱箨,我却被阻在陈家门外。那年二月盛会,我曾去看,只有寥落几人勉强起舞,还不比新柳更有生机。东门池中的荷花开了,灼灼有胜桃花,可是阿母阿弟都不在了,花再好又如何呢?”张良淡淡笑了,眉目间哀痛深深,“当日你我同酿‘桃夭’,如今美酒仍在,你我却不似昔年了……江蓠,有时我真想不明白,陈家如此,你为何还要与秦庭合作?”
“你要我如何?”女子苦笑,“沧海已三为桑田①,星移斗转几次更无法计数。谁都不信辽阔平原可以变成泱泱大湖,可东门之池②又如何解释?”
“听天由命……这便是你的决定么?”
“听天由命?也要有命可由。”女子在案后坐下,“你有家国之仇,我有什么?族人抛弃,何来家仇?陈国早为楚地③,何来国恨?总是失败,你也有同志之人可靠可依,我有谁?听天由命。逆天抗命,又如何呢?”
“你还有我!”从对方口中听到了极轻浅的倦怠,张良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的劝慰太不合时宜,忙忙补充,“江蓠……”
女子静静摇头:“你是谁的呢?你是儒家的齐鲁三杰之一,你是反秦志士中一人,你将名留青史,你将开创太平盛世,为万人传诵称赞——可这一切,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
“那么你的族人呢?虽说他们将你抛出,可血缘相亲,又岂是旁人一句话就可以斩断的?”男子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听起来极具说服力,“当年你父曾说,陈地一旦易为秦地,陈家难以幸免,将你送到阴阳家,安知不是保全你的方法?”
女子静默了一会,才轻笑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该对我说,齐国④的仇也可以落到我身上?”
“……未尝不可。”
“呵——”江蓠笑了起来,紫色的眸子被晨光映得更加晶莹,“太晚了吧。他们的用心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结果还是一样——该死的死了,该活的活着——又怎么样呢?”
“你这样想?”
“怎样想都无所谓了。”江蓠站了起来,走去捡起铜镜,收回袖中。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铜镜镜面,不知怎地忽然一颤,“你和我说这些,其实是想让我离开阴阳家吧?”
张良迎上她的目光,坦然一笑:“救了我,你在阴阳家还站得住脚?”
“站不住。”女子垂下眼眸,笑意若有若无,“救了你,阴阳家再不处罚我,怎么向咸阳交代。”
“那你为何就我?既然就救了我,又为何执意留下?”张良脱口质问,焦灼的神色一闪而过,被女子一收眼底。
忽然就叹了口气、
为了什么?
几年前到了阴阳家,辛苦之余也忍不住幻想,倘若当时有他在,结局是否就会有所不同?然后摇头,将这个想法甩出脑海,下次又忍不住想起。
——直到奉命阻截盗跖。
那抹青色映入眼中,本是淡雅的色彩也触目惊心地耀眼。离去时最后瞥了眼他仰头皱眉的样子,唇角挽起轻浅的弧度,竟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
自己选择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而他,选择的是条和自己相反的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况是敌对的呢?
江蓠抬眸,望向屋顶。半响,她微笑着说:“倘若阴阳家现在要反秦,你可会相信?”
张良怔住,抬头看她,她亦回望,神色平静而又奇异。
“……我明白了。”他收回目光,苦笑,“我天亮后就走。”
女子笑笑,回身,正欲开门,却听到他低低问了一句:“如果有天我失败了,你可会……”她截住他的话:“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不然,也就枉费我算尽心机了。”后一句话太轻,张良隐约听见,愕然抬头。江蓠已经开了门,平静而决绝走出。
正是黎明,黑夜和明空在此交汇。
一边是漆黑的夜色,一边是光亮的朝阳。
——一边是我将含笑归去永不回返的黑夜,一边是你安然前进的坦荡大道。
——君既安然,我去何恨。
江蓠伸手,手上一枚铜钱大小的镜子散发着熠熠光彩,一角的缺口极微小,却触目惊心。
明镜已缺。
①晋?葛洪《神仙传?麻姑》:“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
②淮阳护城湖不是自然形成,是人工挖出的(也有说天然形成,人工再扩大)
③公元前479年,楚惠王杀陈闵公,楚国再次灭陈。
④陈亡后,陈的分支——仕齐的陈公子完的后裔于公元前386年取代了姜姓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