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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这个留下自己太多思绪的地方。有一件事,前两次都因为时间所限忽漏了;离开之前,必须补上。
顺着浓绿桷树和鼠尾草灌丛间的蜿蜒小径,一路探寻着,越发在朝记忆中那幢别致的古典式小楼靠近。
周五的黄昏,敲打于砖石路间的拖鞋噼啪响由远渐近复又隐于小径终处。校内行人稀少,大多一手捧着沙拉、皮萨的纸盒,另一手抓着塑料餐具和大把各色调料包匆匆赶路。食香不知天高地厚地勾引着他的胃,却一如既往地黯然无功而返。
远处的圣加布里埃尔山脉脱掉了烧灼的外观,浸没于最后一抹玫瑰的夕阳,薄月也在淡蓝的天空里明亮了些,几点星光一同洁净地挂在永恒的舞台上。白天的酷热早已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犹如整个世界都陷入冥想似的宁静。
一直没有记得加利福尼亚夏日的旱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很长很长,从一年初夏的最后一场雨开始剩下的日子就是脱不了的干燥。好在气温不如来以前想象中的那么高,所以总还算舒服。现在一场难得的夏雨,更带来犹显珍贵的湿润空气,弥漫着生长的清淡香气和成熟如蜜桃的厚重腻香。这是团团簇簇的丝兰花、栀子花、金雀花、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连同那些略显凌乱的灌木。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的状态,显示出近乎夸张的旺盛,丰满,使人动情。
清雅的淡香间,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这样的时光,和过去许许多多个一样,却再无法找到一个办法收藏。
月明千里,心野无边。有双眼睛里,却是能够容下这一切的天空。
第二次,站在楼底的那面陈列窗下。玻璃另一侧的木框中萤光点点,对方的眉目一如上次吸引自己停住闲逛的脚步时,依然清晰,依然和谐——像极了偶像剧里霸气却温柔地抓住女友小手、耍起绚烂鬼脸哄得对方破涕而笑的阳光男孩,眼睛眨着清风,长发结着白云,眉宇间充满灵气的空旷笑容,自由得仿若永远年轻,却无处不散发着与今日的联系,熟悉得揪心。
那个略有蒙尘的深色相框,忽然那么温暖。
从见到他的一刻开始,那阵刻骨铭心的心动,就让自己决定,能够有那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让自己一往情深地注视与挂念,即便只是单恋,也足够了。
然而奇迹一般,他向自己发出了邀请,结伴同行。几年来,关心、慰藉、帮助和分享,还有一如既往的率性笑容和可爱的厚颜无耻,他都给了自己。无意于浪费时间的浪漫和别出心裁的甜蜜,他却以无形的宠爱和琐碎的温暖做着这份情缘忙碌而快乐的骑士。
待流光异彩退隐时,才知道不舍的哀愁早早已刻划在骨骼之间,任自己皮笑肉不笑,也难以招架得住了。
分手以后,一想到某个名字,心头就浮起一团暗影,与之相关的那张具体的脸朦胧浮动,难以界定。
现在,只愿自然地回头间,片刻间画中人又如那次意外相逢时,已经清新若冰地站在面前。
这块晴朗开阔天空下,那个明亮空旷午后的意外相逢,却没有机会探寻更多,直至几小时后挣扎于无光绝境中时,他看不见血流成河硝烟四起,听不见枪林弹雨鬼哭狼嚎,更抚不平心中剧痛难忍的遗憾与绝望:如果那个时候,还能和你多聊几句……
那样地相遇,那样地分别。即或在今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忘记告别一刹的情景,以及那个午后安详的阳光。
当日,此地的满树阳光从叶隙间碎金般撒得彻底,留给现今孤影站在灯下的他一个金灿灿的梦;却是连这样的一个梦也不得长久,终被归巢的鸟鸣惊破。
梦醒如初,心中一个惊悚,涌上头顶的忆念直达苍穹深处。
——我把自己一直地留在了过去,留在了那些阳光柔亮的清晨,午后,傍晚。
伸出右手,被覆于相片表面、好似透着寒气的玻璃无情挡回。
随着自己的长大,这双手,学会了潇洒爽朗地翻开饱满墨香的书页,学会了挑剔认真地给自己选出中意的衣装,学会了敏捷无畏地扣下扳机,学会了镇静从容地为最讨厌触水的爱犬全套淋浴加按摩,学会了精细优雅地品味美酒,学会了一丝不苟地煮食品尝,学会了把每一块有限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布置得温馨舒适,更学会了,风一样地摩挲着那个让自己的世界闪亮的身躯。
几乎等同于生命的这双手,他现在却只有恨,恨在医院时,没有紧紧抓住那只轻抚自己脸庞的手,没有用力地把他拖进怀中,没有温柔地替那张脸上抹去泪珠,告诉他,请不要走,我原来,一直都在想你。
此刻,无以言述,双目已潮。失落与悔恨,连同深刻于心的情念,不由化成一滴浸冷的晶莹,冰凌般挂在脸颊。
橙色的上弦月下,他像吸毒上瘾者似得,带着极度的快感贪视着眼前的相框。他要把对方的相貌看得真切,嵌入眼眶,装进心里,以备梦中时时翻出。何时何地,不愿再想不起那张脸。
生命瞬息万变,人心波动难测。“天长地久”和“白头偕老”同为轻率的稚言。他唯一坚信的是,不愿在未来的任何时刻,再为自己曾经没有做的事情后悔。
没有谁在原地等人。不知道回去后自己能不能甚至再见上对方一眼,但是如果只把心愿珍重地供在心中,那么错过就是唯一必然的结局。
去一个想去的地方,见一位想见的人,说一句想说的话——也许会泣、会怒、会恨,但只求不悔,即使只剩下终结于入土为安前的等待。
至少,还可能在暮色苍茫中走进同一个梦,尽管错乱的时空中绝无相遇机会,尽管记忆早已在醒来前流失遍寻不得。
家乡的气候常年薄雾蔼蔼、阴雨绵绵。即使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依然珍爱晴朗的天气和清亮的夜空。入骨入髓。
——我要去寻找能让我安定下来,感到幸福和平静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即使有了一切也不会快活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你是什么心情。
——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起这里一块我们曾经共同仰望的天空。
——但是,我真的很想你。
——你告诉我,珍稀这里的天堂。
——原来,能与人分享阳光的地方,才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