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黄粱梦
（言他）
“今日陛下身体不适，退朝。”小太监用尖细的嗓音高声叫到。
那嗓音像针一般扎破了原本沉寂的大殿里平静的气氛，紧接着便像一壶沸腾的水似的炸开了。
“陛下都几年没有上朝了？”
“有很长时间了。”
“你们谁能见到陛下？”
“张洎。”
“他人在哪里？我们必须要面见圣上！不然国危在旦夕！”
“今天又告假了吧……”
手执白玉圭的老臣突然叹了口气，他摆摆手，“罢了……这国，我等回天无力，有愧于先帝……我定当以死明志！”手中白玉圭决然抛下，他望金殿大柱便撞。一声略显沉闷的撞击后，金殿内多了一具尸体，大柱上多了一朵血花。
小太监看了看老臣的尸体，“没用的，任大人们再怎样以死明志，陛下也不会出来的……陛下怎么会治理这个国家呢？各位大人珍重。”小太监猫着腰走了。
剩下的大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殿下也没来，难道也是告假？”
朝堂之上竟无皇家血脉！
“退朝吧。”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呢？你觉得生命是你呼唤君王最大的筹码，可君王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这筹码还有什么用？
连君王都不打算力挽狂澜，你一个小人物着急又有什么用呢？皇帝不急太监急，现在连太监都不着急了，谁还会在意大义上的江山社稷？
那不过是个笑话。
大臣们鱼贯而出，正如他们方才鱼贯而入。只是少了一个人，多了几分怅然般的释然。
他们已经清楚的知道，国将不国。
而没有自省的皇族，终将走向覆灭。
他坐在马车里向朱红色的宫门走驶去，车厢里还有几个穿软甲提尖刀的人。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两名执长戈的护卫迎了上来，“停车！有陛下的手谕吗？”
车夫有些慌张，“有……没有……有。”
“到底有没有？”护卫起了些疑心。
“有，有。”车夫说。
“拿出来，傻站着干什么？”
马车的车帘一挑，车厢里的人便如扑食的猛虎般朝护卫扑过去，在两名护卫来得及发信号前，明晃晃的尖刀早已刺入了他们的喉咙。
他们连反抗都没有就一声不响的死了。
他下了车，抱歉的看着两名护的尸体，然后蹲下身去摸索钥匙。
时间不长，他便摸到了钥匙。
“我们走。”
（谓我）
想不到我居然也会杀人。
想不到尸体离我这么近而我竟然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想不到逃出生天还要用到这么悲惨的方法。
马车走走停停已半月有余。半月间，如狼似虎的士兵早已占领都城。我曾经的父皇也已沦为阶下囚。
明明昨天还梦到鲜艳的花绽放在微起的东风里，日出之时，阳光普照，一片生机。可如今飞鸿踏雪，涂着好看而压抑的血红色的房子却再也见不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我在梦的外头，却想看到梦的里头。镜花水月般的，我终于还是在一阵波光涟影后看到了倒影出的真实的世界。
那是……我已经灭亡的国。
梦醒了，便破了。
黄梁已断。
黄粱梦
花开昨夜东风里，雕栏驻流年。一朝日出红胜火，满树皆傲然。
雁鸣一季萧瑟起，飞阁曾流丹。两夕迷醉中错付，醒时家国破。

第三幕 北阡墓
（言他）
黄沙漫天，这是对这里最为恰当的描述。
一望无际的大漠中点缀着稀疏的绿色，时隐时现的风里透着一股荒凉。而就在这漫漫黄沙中还有一个人正行走着。
走走停停，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眼中时而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时而又空荡荡的，像是在找寻什么。
那简直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经连续像这样走了两天了。
太阳逐渐高了起来，着火的阳光贯穿了天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大放的天光，继续跋涉。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叹息都做不到，能做的只是机械般地挪动双腿。
如果赎罪便是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那无疑他已经做到了。但他的罪不是这么简单便能洗褪的，那是必将用一个人的一生背负“叛国”二字的大罪。
死了该多好？他想，一了百了的解脱该是有多么的幸福？老天让他降临在这个世上的唯一意义就是赎罪吗？怎么会有如此惨淡的人生？
死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就算死了，那未尽的骂名还不是照样千古流传？身死，魂魄尚在，若是上天听到这种罪过，那自己是必须要下地狱的吧？
若是死了，如何赎罪？
缺水的皮肤下突然多了几分力气，蹒跚的步伐也加大了几分。
是的，他还不想死，不想带着遗憾下地狱。他要活下来。
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是半块残碑。
他俯下身，用皱巴巴的手拂去残碑上的尘沙，轻轻摸过雕刻在石头上已不完整的粗糙的文字，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
从这些残存的文字里他摸到了故国的模样。
眼前一黑，他一头倒在了沙漠里。
（谓我）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了床上，身上还有一条被子。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我想坐起来，但做不到。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庆幸我还活着，而是想我为什么没死。
为什么还要救像我这种叛国之人呢？难道这家的主人不怕我带来晦气吗？
我这样想着，不自觉轻哼了一声。外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孩子跑了进来，看到我已经睁开的双眼，高兴的大叫起来：“娘，这个人醒了！他没死！”
“嘘”，妇人赶紧进来把孩子拉了出去，“别打扰他让他好好养病，你这么大声会吵到人家的。”
孩子略显委屈地“哦”了一声便跟着妇人出去了，“娘，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啊？”孩子小声问。
妇人顿了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他落魄如此，但活着总比死了好，怎么可以放弃活着的权利呢？更何况还有人希望这些人活下去，就这么死了，不是显得很对不起这些人吗？”
活下去……希望……我闭了眼，谁又希望我活下来呢？是我的父皇？是我的国？还是我本来就不愿意死去呢？
不……不是这样的，这样和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笑，我的国还在啊……不然我背负叛国的罪是为了什么？叛国的亡国之人……他所背负的，那明明是过去的那段沉重的历史呵！
北阡墓
黄沙漫天，风过无觅处。高阳不解尘世愁，荒凉北阡陌。
将死之人，跋涉生死间。残碑犹记当年事，伤声旧时国。

第四幕 离歌起
（言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残碑是妇人的丈夫的墓碑。
因为贫穷没钱买一块石碑，便用了一大块砖，又请人刻了几个字上去。没想到的是这里风沙如此大以至于没过几年便残缺不全。
他问过妇人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呢？
妇人说，这是她的丈夫战死的地方。
那离开岂不是更好？每天睹物思情不是更伤心吗？
不……人怎么可以逃得过记忆……只是不愿意说罢了。妇人说，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思念暴露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可是会有人担心你的。他说。
每个人都有所牵挂，只不过我觉得我的牵挂比起为我担心的人来说更重要。妇人站了起来，我觉得您有心事。
沉默了一会，他说，“谢谢你。”
“想通了就请自便吧。”妇人说。
“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妇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屋去了。
他望着故都的方向，两行泪不自觉的滑了下来。一半为了远去的经年累月，另一半为了孤魂野鬼般的自己。
当新日再起的时候，这座小院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他要回去，在故土上寻找失落的国度，只要他还活着，国就还在。
他走在小路上，小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田地，绿油油的，很好看。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碧绿的作物随风轻轻摇摆，感受着风流过两鬓的轻柔，阳光也很温和。这样一个好天气用来赶路真是一种莫大的浪费。
他突然觉得其实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惨淡，至少老天还赐予了他阳光和美景。
赎罪并不等于每天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而自己也没有奢望不下地狱。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减轻一些负罪感吧？
可是你到底有什么罪呢？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罢了。出逃这么长时间，可曾见过有谁对自己恶语相向？可曾见过有谁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没有。
那你还在这尘世叹息什么呢？现在的你充其量不过是个无国无家的可怜人。
突然他回过头，惊讶的望着田地间的某处。
（谓我）
新朝既立，故国将弃。历史那钢铁般的车轮碾过，留下一堆记忆的碎片。
几乎所有的人将这些渣滓丢出了脑海，而我不愿意放弃思念的源头。
但这一次我不得不从思念中挣扎出来。因为我在那天午后的天边听到了一曲离歌。
不是因为这离歌有多美妙，比得上天籁之声，而是……我小的时候听过这首歌。
旧年的回忆如狂潮般涨起，几乎要将我淹没。我也还能记得调子。于是我轻声应和，就像很多年前在琴瑟钟鼓间徜徉。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了吧？
对啊，那时的自己还能大言不惭的说要执掌天江山，四海之内皆为王土。那时……是多么的热血沸腾？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还拿什么来执掌江山？
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笑话，一句假话。
连自己都被逗乐了，连自己都觉得假的不能再假。
这假话，谁会相信呢？欺名盗世。
离歌起
看不穿，漠北一语惊梦。魂归死处，睹物非殇只为念。
离歌起，陇间三声低叹。幽幽应和，一腔热血无人听。

第七幕 秋风颂
（言他）
今年的秋风起得很突然，很冷。
他站在废墟中瑟瑟发抖，惶惶一如丧家之犬。纵然田中那鎏金的谷物是那么的暖人心脾，他也还是觉得心冷似铁。
怎么能不觉得冷呢？最大的失望不是毁灭，而是在你充满希望的时候给予绝望。刚刚洗脱叛国之罪的他突然间又负上了更为沉重的重担。
虽然明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但你还是会忍不住悲伤，而悲伤的心和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也许是睹物思情，也许是悲从中来，你没错，但你就是觉得你有错。
你不想悲伤，想用泪洗掉那讨厌的感觉。
于是便哭了。
他默默的走到焦黑的城砖前，弯下腰捡起了破碎的砖石，想着军队是以怎样的冷漠放火烧城，烧裂的砖石又是怎样崩开。他继续向前走，一路踢踏着破碎的往事。
他停了下来，脚下踩着的是一小截已经看不出样子的栏杆。
他突然哭了。
是你太懦弱了么？还是说你不想也不愿意接受现实？你口口声声说着回家，可是等到到家的时候却不想看到那一地的废墟——为什么呢？就算再破旧，那还不照样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难道不就是为了看看这地方吗？现在却心生怯意？这到底算什么？
他俯身捡起了那截烧焦的栏杆，将一块略微平整的石头抹干净，略一思索，便在石头上写画起来：
开宝九年九月，李珏至此，见断壁残垣遍地，心生凄凉，将垂泪而不发。念无以应和者，唯见斑驳雕栏成灰，还存余温，故留此一笔以记之。
仿佛被谁抽去了魂般，他像一具木偶似的踉踉跄跄得向远处走去，风中的衣袂纷飞，招摇了流年那失落的芬芳故土。
只是断绝了希望的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
（谓我）
我不愿意提及当我看到这满目疮痍的城的感受，我只觉得心猛然崩塌。
因为突然丢掉了支撑它的东西，于是曾经幻想的桃花源便烟消云散。
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但老天将最为残酷的现实赐予了我。
曾几何时还幻想着在故都以一个庶民的身份长住，每日缅怀我逝去的社稷；可是现在我连一个缅怀的地方也没有了。
我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风起了，唯有努力生存。可是我为什么而努力呢？我的努力早已被打破，我想努力，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努力。我怕我一回头，所有的曾经就会充满了刺眼的火光。
那会毁了我的。
身后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伴着刺鼻的烟味，我向后转身，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我知道，那是秋时农家开始烧作物的杆了。民间俗称“烧秋”。
秋天的颜色都在这把火里得以重生，仿佛涅盘似的。烧尽了秋色，又衍生了新的秋。
风毫无征兆的刮了起来。
借着风势，火苗一下子旺了起来，烟直往上冒，散发出呛人的味道。
秋风颂
悲风起，故城失落废墟里，田间鎏金已成熟，提笔断尘缘。
桃花源，幻想终如繁花尽，孤魂野鬼心凄凉，野火烧秋色。

卧槽文触！

马，留着看

点赞！

第九幕 易水寒
（言他）
在那远处的不知之地，是否有着那么一个高渐离，能在荆轲离去时为他击筑悲歌？
风过易水，洪波涌起。在那千年之前，你低声吟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不想竟一语成谶。
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荆轲曾立下誓言。而他便成了千古的竖子。
悲戚变徵，垂泪涕泣；慷慨羽声，怒发冲冠。但高渐离没有想到的是，羽后又接变徵。
所以他以自身为琴，奏出了最后的变徵。
那是伴随了竖子千年的绝唱。
可谁又能为他的旧国歌一曲离殇？
晨露还未散去的时候，他盘膝而坐，将背后的剑横置膝上，屈指弹剑。清脆的剑声刺破了雾霭，向远方荡去。
无人来歌，便自己来奏。
天马应星辰，金羁虎豹茵。骄盘春草短，叱拨桃花新。
窟冻长城雪，蹄穿大漠尘。百战交河道，功成还于人。
当觅食的乌鸦再次飞来时，发现这一片死地上回荡起了剑鸣之声，于是它们纷纷离开了。
不是害怕，而是它们受不了比自己一声“呱”还要悲戚的残歌。
那简直是招魂的葬歌。
早已被填平的护城河的魂在泥土里游荡，希冀着寻找到失落的流晨光，但那只是徒劳。
没有城的护城河，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就像没有国的人，剩下的只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
想当年金戈铁马，铮铮铁骑响彻山河。如今皆为虚妄。
现在想来城破的那个夜晚，灯火阑珊时候，冰冷的刀刃反射着月光，照出了血色。
谁的刀剑不沾血？就算是将军的杀人剑，又怎能免得了血洗的结局？但凡刀剑，皆是为杀人而铸。
罢了，罢了，纵然覆了天下，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谓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心寂寒。
不知奏得一曲剑歌，有哪个路过的亡魂能听到。
“珏，你意下何如？”
“珏，你也是这样孤单吗？”
我喃喃自语，以剑为拐，慢慢向远处踱去。
战火无情，纷飞在断壁残垣之间。明灭的回忆，将人停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谁又能打破这恼人的樊笼，忘情于世？
当年竹林七贤中向秀也曾为贤，可当他拜入司马家的门下，又成了什么样子？一篇《思旧赋》感慨的何止是矛盾？那种既斩不断过去又不愿接受现实的奇怪情结，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束缚还是解脱？
我只想知道，当年踏雪的飞雁，是否还能在柳下闻瑶琴起舞。
在那易水旁起舞，为那……赴死的壮士。
那舞，将岁月的不屈，烙印在寸寸缕缕的思绪中，未曾断绝。
易水寒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千古英雄成底事，徒感慨，谩悲凉。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击楫中流，曾记泪沾裳。欲上治安双阙远，空怅望，过维扬。

第十幕 明年春
又是一年春来到。
桃花再开的时候，他的坟头上长出了青葱的嫩草。
像那往事一般，疯长在每一寸的土地上。
斯时，逆光万千，遍地芍药盛开，青鸟双双起飞。
人不在，人不再。离歌不曾有应和，剑鸣只作断肠泣。
故都早就不复。曾经高台楼阁处，早已长满了青苔，绿油油的，很好看。
他与逝去的护城河一起躺在泥土里，他们的灵魂同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审视着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
像是守护神。
他们也曾光辉的照耀四方，像太阳一样神圣不可侵犯，可如今也还是得像个庶人一样下葬，王孙又如何？你终究是要魂归泥土的。
历史那钢铁般的车轮隆隆作响，轧过了多少岁月，轧过了几代王朝，轧过了几多兴亡。
总会有人牺牲在历史的车轮下，也总会有人成为野地上的孤坟。
不幸的是他也成了其中的一座。在春风拂开杨柳岸的时节里，他安静地阖了双眼，任白霜爬上他的脸，又悄悄的化开。
于是，长眠于此。
明年春
青草明年春，逝者如斯。往事破土起新坟，覆楼阁，满青苔，河畔早生花。
离亭燕不等，魂归此间。史册苍茫多浮沉，斩过往，断红尘，王孙作庶人。

其实说句心里话挺对不住看这篇短篇的吧友，因为这个东西很早就写完了，一共十幕，一直在那里放着放着。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偶然上贴吧来看看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篇没放完的小说。真是对不起。现在把剩下的部分一次性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