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放授权

下雪了。
起初只是纷纷扬扬的细雪轻飘飘的落下，渐渐的，雪却是下得紧了，大片的雪花落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北风呜呜，低徊不去，刮得人遍体生凉。
饶是赤练有内功护体，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她跺跺脚，又搓一搓手，觑了眼天色，皱着眉想了一会，还是朝着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走去。
布帘一掀。
她站住，眉眼轻撩，隐约有不悦之色一掠而过。
不过停顿也只是片刻，赤练到底还是走了进去，拣了张干净的木桌坐下，招呼店小二上了壶热茶。
其实这种天气喝几口烈酒更能暖身，赤练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在这里撞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赤练忖度了一下，觉得自己喝多了肯定更加应付不了他，无奈之下只好选择了放弃。
“红莲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她不太想见到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站在她的桌旁，礼数周到谈吐得宜，正是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张良。
赤练盯着他看了一会，张良神情坦然姿态从容，面对她审视的目光，竟是从脚底板到头发丝儿都没有透出一丁点不自在来，犹能笑若春风，连衣角都不曾多动一下。
她低下头饮了口热茶，神情略有不耐：“这里可没有什么红莲殿下。”
张良十分自如的应道：“是子房疏忽了，当是赤练姑娘才对，姑娘近日可好？”
“如果不用见到你，想必会更好。”
赤练撑着脸，回答得毫不留情面，她也没耐烦听张良的回答，直接问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子房随师兄出门游学，途经此处，前来休憩片刻。”张良早就习惯了她的态度，不以为忤，“姑娘……是有任务在身吗？”
赤练默了一默，半晌应了：“不错。”
张良看着她，微微一笑，目光里却全是了然，仿佛看破了世情，洞察了人心。
赤练垂眸，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却微微发白。
她讨厌这一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是。
换作十年之前，看到这样的目光，年少骄矜的红莲殿下只会砸了杯盏拂袖而去，然而十年之后，流沙的赤练却只是冷了神情，端起茶杯，无声的逐客。
张良笑着摇摇头，作了一揖，走开之前打量了一下赤练的衣着，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
身体的本能告知了危险的来临，冷漠刺骨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像是在警告什么，又像是领地被侵犯的凶兽，露出尖锐的獠牙，无声的威慑。
布帘不知何时已被掀开，北风倒卷一地碎雪直冲入屋中，冻得人浑身一颤，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帘后的那个男子，却比冰雪还要令人战栗。
满室阖然一静，店小二全身发抖，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愣是不敢上前。

赤练搓着手臂觑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快把帘子放下！”她冻得有些狠了，语气不免僵硬了些，听入耳中十分不善，一屋子的人尽皆又是惊恐又是担忧，看看她又瞟瞟门口之人，仿佛看到了下一刻红颜遭难的惨状。
谁料门帘竟真的被放了下来，那个男子跨进一步，光线投落，照亮半边俊秀的的脸庞，肩上羽毛轻轻颤动，却原来是白凤。他不声不响抖了衣上的雪花，径自走到赤练旁边坐了下来，赤练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却是顺手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满屋的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张良微微侧过眼眸，扫了一眼白凤放在身侧的包裹，布料很新，质地却只是普通，边角处还印着镇上成衣阁的徽记。看着看着，他唇角微扬，转回目光的时候，却撞上了白凤冰蓝色的眼眸。
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凌厉而危险的警告。
张三当家礼数周到的告辞，转身之后，却不禁失笑。
当年他初入宫廷，韩王召见，一番对答下来，赞了他一句“堪配吾儿”，韩宫中曾经很有一些传言，说是韩王有意将爱女许嫁。且不论韩王与韩非那时是否将这句话当了真，总之，红莲殿下身边的白统领是当了真，于是张良十分有幸，从见到红莲殿下的第一日起，就成为了白统领生平最防备的人之一。
赤练没去管他们暗地里的眉眼交锋，她捧着热茶暖了手，偏头问白凤：“完成了？”
白凤“恩”了一声。
赤练点点头，她其实也只是随口问一句，对于白凤的能力她从不怀疑，虽然这个人对待任务向来懒散得很，但任务完成度却一直是流沙里最高的。
“那一会你先回去向卫庄大人禀告吧。”赤练摆弄着杯子，眼神淡淡。
白凤微微顿了顿，眉眼沉在热茶的缭绕雾气里，看不清表情。
赤练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她掏了茶钱放在桌上，自顾自的便走了。一出酒馆，冷风裹挟着碎雪扑面而来，她哆嗦了一下，却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先前就辨明的方向走去。
脑后风声飒飒。
赤练反应极快，旋身让开数步，手腕一抖，链剑洞出，便将袭来之物卷到了眼前，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包裹。赤练怔了一怔，抬眼朝来处看去，却见白凤站在宝鸽鸽背上从她身边一掠而过，擦肩刹那他道：“你忘了东西。”
包裹抖开，是一件红色的大氅，领口饰了一圈白色的绒毛，样式和质地都是普通，然而拢上身，却是立时隔绝了风雪，让人连手指尖都暖了起来。
赤练披着大氅，呼出一口气，盯着眼前升腾的白雾看了一会，蓦然笑了。

“师兄。”
张良站起身来。
颜路温和一笑：“子房，劳你久等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师兄言重了。”张良掀帘看了看，回头笑道，“正巧风雪停了，想必此刻路会比先前好走一些。”
颜路点点头，取了随身的行囊，瞅了张良几眼，又道：“子房穿得似乎单薄了些，还是加一件厚点的衣裳吧。”
张良犹豫了一下：“不瞒师兄，出门时子房急了一些，并未带多少衣物。不过也无妨，待到下一处城镇再行添置便是。”
“你呀。”颜路摇摇头，“就知道你是这个性子，衣服我替你带了，放在马车里，一会去换上就是了。”
“谢啦。”
颜路去后厩招呼小圣贤庄的马车，张良站在酒馆门口静候，三当家抬眼间，却见远处林间，裹着红色大氅的女子缓缓走出，隔了太远看不清神情，然而她行走间双腿僵硬，明显是站立了许久的模样。
张良微微犹豫。
然而还不待他下决定，云端上俯冲下一个巨大的白影，宝鸽鸽在低空盘旋不去，它的背上却飘落一个身影，身后飘带飞扬，正是白凤。
离了这么长一段距离，张良只看见他二人说了几句话，赤练先前似乎有些惊诧与不情愿，最后不知怎么的，竟被白凤带到了宝鸽鸽的背上，白鸟引颈一声长鸣，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两人临走前，张三先生再度捕捉到来自白统领的眼刀子无数枚，虽然相隔甚远，杀伤力依旧不减。
张良无奈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颜路递过来一件外套和一个暖炉，张良笑着接了，随手卷起车帘，看向先前赤练出来的那方树林，眼神悠远，悲喜难辨。
公子非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韩王惧于秦国威势，不敢公然将他下葬，最终只在这韩都之外，密林之中，为他立了一方小小坟冢。
今时今日，亡韩故地，除了仅剩的几个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惊才绝艳的公子韩非，丧于何日，葬于何处呢？
他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
颜路放下手中的竹简，关切的看过来。
张良笑道：“师兄不必担心，子房不过是见了眼前之景，忽生感慨罢了。”
“哦？”
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在长案上敲出绵长的韵律，颜路侧耳听了半晌，不禁低声应和：“北风其凉，雨雪其旁……”
他略略一怔，抬头看一眼张良，摇头道：“你呀。”
三当家从容自若，一笑微微。
马蹄笃笃，马车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雪色尽头，车后卷帘翻卷，隐隐飘出清越的歌声。
“……北风其凉，雨雪其旁。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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