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没有像其他身体发烫的穴居人那般死去,与此相反,他只是睡过一夜便有所好转,甚至在几天之后就能起身,带领部落围捕巨型猛兽。
这次的目标,是一头凶狠暴戾的成年剑齿虎。
初七站在人群的外层,和其他穴居人一起围观。并非他们畏惧老虎的利爪,只是这样的狩猎只需要几位族中最英武的勇士,人手多了倒成了麻烦。
夜和初七在平日里依旧没有多少交集,只是偶尔会凑在一起炙烤食物。初七的失败一次接一次,夜在这方面倒是天赋极高,用火烤出的肉食香气四溢,入口鲜嫩多汁。
开始的几天,初七还担心那夺人性命的发烫会卷土重来,看着夜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足,这才渐渐放下心来。那些漫涨的担忧化为信任,譬如当下,初七相信他定然能将那野兽制服。
剑齿虎被穴居人团团围住,知道避无可避,终归要有一战。它伏低了身子蓄势待发,一条长尾巴在空中轻轻摆动,虎目紧盯着正前方的夜,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咕隆声。
它露出锋利的长牙,夜也毫不犹豫地呲牙示威。一人一虎僵持了半晌,剑齿虎的尾巴突然停止摆动,整个身子瞬间向前冲过来,张开的血盆大口腥气逼人。夜早有预料般侧身闪避,举起手中尖锐的石头对准它眼眶刺入。
剑齿虎想躲,却被惯性带着猛冲向前,手掌长的尖锐物整个刺进他眼睛里。
猛虎吃痛,长啸一声便横冲直撞,夜不退反进,三两步跑到剑齿虎身侧,拽住皮毛跨坐在它的背部。负伤的猛兽性情狂躁,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更是刺激得它连连暴喝,声音惊天动地,久久地在山谷中回荡。
男人对震耳的呼啸置若罔闻,他自腰间取出一截柏木枝,用削尖的前段对准剑齿虎的脖颈,从侧面猛然插入。拔出树枝的瞬间,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喷射,把夜的右臂连同身体全部染红,他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停顿,接连捅了四五次。
剑齿虎忍着剧痛和失血拼命挣扎,左摇右摆地狂奔着,试图将夜从自己身上甩下。夜稍一俯身,便用双臂锁住野兽的脖子,双脚也顺势向下,勾紧它腹部柔软的皮毛。奔跑的兽类冲散人群,初七借机爬到一块巨石上站定,正与夜投来的目光相遇——那人挂着半分轻笑,高昂起头颅无所畏惧。
初七的面色猛地发热,心跳的声音愈演愈烈。
筋疲力尽的猛兽终于体力不支,颓然倒地,气绝而往,夜从它身上跳下来,竟是毫发无损。人群自发地向他靠拢,他们的首领正单手抓住虎牙高举过头顶,连带着拽起整只剑齿虎,向他的部下展示自己的力量。
他的呐喊从胸腔发出,让人由衷为之臣服。初七和族人一起欢呼,又情不自禁地单膝跪下,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胸膛上,缓缓抵住心脏。
方才狂躁的心跳逐渐平复,却有什么更为执著的在血脉中扎了根,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地,稳健而持续。
初七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长相,起初忙于打猎、迁徙,没有空余去管这些琐事,遇见夜之后,他不知为何有点在意。
他平日里观察家人的样貌,虽然有微小的不同,但大体上差别不大。他还注意到,初五的样子和母亲并无两样,而小八成年后也像极了一去不返的父亲。
他随即想到初五与母亲关系最为亲密,而小八在年幼时也最爱和父亲玩耍,难道一个人的相貌会和最亲近的人相同?
而他自己呢?初七想起夜,想起他冷淡又极为自信的样子,在心里暗自道,他的相貌就是我的相貌。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本已成型,奈何夜盯着初七的时间长了,让他又难免动摇起来。况且夜与他越发亲密,就越喜欢用自己的拇指,摩挲他眼下的一小块皮肤。
那里有什么吗?初七也曾偷偷用手磨过,指尖的触感与脸上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他又磕磕绊绊地开口向夜询问,男人听完后并未解释什么,而是带他走出洞穴,越过一整片平原,来到冰川下的溪水旁。
清洗水果和兽皮本就是族中女人的工作,男人的活动范围都在需要狩猎的冰原上,加上初七天生畏水,更是很少到河边来。夜牵着他的手逐步走向溪流,他虽然有些抗拒,却也没有反抗。
初七深吸一口气,三两步走到河边站定,紧咬着牙齿一脸无畏。耳边有压低的轻笑划过,而后是夜贴得极近的声音,他说,“睁眼。”
他这才发现自己慌慌张张把眼睛闭上了,蓦然挣开之后,水面上散碎着太阳的光芒,一片灿金要将他晃花。河水清透见底,映着远处的冰山和柏木,和两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那个他熟悉得印在心里的面孔是夜,那么另一个,比夜略矮一点的,就是自己?
初七俯下身仔细端详,水中之人眉目清清淡淡的,不像夜那般锋利慑人,倒是有些单薄柔弱。初七不知道夜注视他时会是什么感觉,怕是不喜欢吧,毕竟自己都觉得平常。
然后他发现了那张脸上的不同,在夜时常轻抚的地方,有一处鲜红色的痕迹,像柔软灌木中极难采得的浆果。初七曾经尝过一颗,饱满的果子在咬破时能感到汁水迸裂,唇齿间留下酸甜的清香,滋味美妙难以言说。
想到这,他不禁吞下一口口水,却猛然感到肩膀被人握住,向身侧扳过。夜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近前,将自己的身子拉向他,如同野兽拢住怀中的食物,而后倾身环抱,舔舐自己脸上那个色如浆果的鲜艳痕迹,神情十分投入。
浆果……好吃吗?
耽溺于舔舐的男人像是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唇齿在他脸颊流连,最终停在他的唇边,温热的气息传进初七口中,夜低笑着说,“好吃。”
说罢,他松开对初七的环抱,从怀中掏出一个乳白色的物件。初七看一眼便能瞧出来,是那只剑齿虎的犬齿,被磨成月芽般的薄片,在顶端打了个洞,用绿植的藤蔓拴起来。
动物的骨骸是穴居人最偏爱的武器,它们有着石头一样的锋利,却比石头轻上许多,部落中的勇士将它们握在手中,轻而易举便能割开猛兽的喉咙。
夜将骨头替初七挂在脖子上,初七抬手调整便于取下的位置,在遇到危险时能及时使用。夜摇头制止他的动作,将月芽形的骨头按在他胸前。
他的意思是,让自己戴着它,而不是作为武器?
后来夜告诉他,兽骨不仅可以作为武器,也能作为装饰,那是一种权力的彰显。后来的后来,族中陆续有人打磨野兽的骨头,挂在身上以作装点。
初七胸前挂着的,则是这片广袤冰原上,第一枚历经雕琢的骨饰。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晓,夜把兽骨压在他胸膛,紧接着整个人都贴上来,亲吻他的嘴唇。初七怔愣片刻,只觉汹涌而来的暖意遍布全身,激荡得指尖都发麻。
那暖意并非来自燃烧的火光,亦不是来自发烫的躯体,那是某种情感的成长,润物无声地滋养,蛰伏许久终见日光。它从燧石的摩擦中来,从萤火虫的振翅中来,从不经意的牵手中来,从最亲密的触碰中来。
夜与他相遇时点燃的那团火,亘古不灭地燃烧,烧进了初七心里。
那是爱。
【夜初】穴中洞天End.
2014.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