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户的七八月份是炎热的让人感到焦虑的，秒针像屋檐的滴水一般滴答滴答的走动。藤井抬首望一眼头顶灼烫的白昼，感到一阵眩晕。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俯视向下过去，稀稀拉拉几个黑色的身影跪伏在黄土教场的地面，头戴护具的男人手中垂落明晃晃的刀刃，等待为这场战争中惟一的罪犯行刑。
然而藤井却知道，那些看似屈服的人们，即使被从后反剪了双手，现在依旧怕是一张张不屈的面孔，裂开嘴角绽放出粗犷的笑颜。
一望无垠的黄土飞扬，盘踞在铁网周围的是战事过后的城市废墟，没有一个人来围观这荒谬的法场。
荒谬却又是，必须。
藤井扶了扶头顶的斗笠，再次舔了舔嘴唇，然后闭上双睛，极力隐没掉语句中的情感。日晷的指针慢慢移动，沉默地指向正中，
“午时已到。”
无人回应的法场里，侩子手将手中的鬼头刀举过了头顶，刀泽勾勒了日轮，闪烁出嗜血的光泽。
令下，手起，刀落。
“行刑！”
法场最后剩下的是藤井颤抖的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再没有其他人。
留下的是一具具尸体，沉默安静的散落在黄土飞扬之中。
长达十年的江户第二次攘夷战争结束的时候，地球人民宣告再一次恢复了对江户的自治权，成为了与宇宙中其他星球种族平等的存在。德川幕府作为一度统治了江户的领袖，在天道众的一致表决下，破例免除罪行，流放为民。
然而一切战争必须有牺牲品，没有流血的革命是不符合情理的，过激派与天人的矛头最终对准了曾被称为幕府的走狗——真选组。作为战争的牺牲品，外交的牺牲品，真选组最终实现了作为走狗的义务，为幕府的荒唐统治，献出了生命。
该法令一经颁布，战后一个月内，真选组全部队员尽数被执以死刑，其中该组织局长近藤勋，副局长土方十四郎，以及诸番队队长，均以斩首示众谢罪。
当这场战争以人类的全胜宣告结束时，这些人的生死便早已不被关注。
他们因命令而守护江户，因命令而屠戮攘夷志士，因命令而走向死亡，所谓死刑，不过是给这群亡命徒一个体面的归宿而已。

【1】
人类因为追求所谓的自由而奋斗，但是我宁愿获得永生禁锢的幸福。
——冲田总悟
灯影恍惚了一下，一闪而过的阴暗让神乐以为刚才的晕眩是自己的错觉。她用手指按了按抽搐的眉心，忍住困意，将手里的档案用翻过一页。
身旁沙发上的人翻了个身，滑落的驼绒毯子下方露出一个金棕色的后脑勺，冲田总悟没有醒过来。
神乐目光滞留在那个隐藏在被褥中的瘦削躯体，第一万次告诉自己，我已经是疯了。
差不多是一周之前，冲田总悟踏着一路血光敲开了神乐的住所，那双眼睛与神乐惊愕的目光短兵相接不过一秒，便力松劲泄一般栽倒在她的玄关上。
昏倒前最后一句，是那个年轻清俊的男子看着神乐说，
“是你。”
不知所云。
神乐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没有将冲田总悟交给江户的临时幕府，而是选择将他放在了自家的沙发上，并且把自己所有的铺盖都用在了那具因重伤而高烧滚烫的身体上。
神乐告诉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即使是两军对垒，也不会对一个高烧昏迷，遍体鳞伤的战俘施以残酷的暴行，那么自己对于冲田总悟的照顾并不与自己的立场相悖。
她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文件上，彼时的神乐，作为攘夷派中唯一的天人战员，被委以少见的高位。
她已经24，岁月已经把她身上所有的棱角尽数磨平。漫长的战争，让很多人早就忘记了曾经存在的那个高傲倔强却又善良真实的中华女孩，歌舞伎町早就在战火中被摧毁，万事屋的匾额不知道被战后哪个贫困的人家用来劈柴烧火，沉睡的坂田银时被送到一个她从没去过的星球接受治疗，她却不确定他是否能醒来。
“……近藤勋，土方十四郎，山崎退，原田右之助……”

神乐的目光顺着手指尖向下滑行着，小声地呢喃着一个个名字，这是攘夷军的上层公布的反叛名录，每一个名字有力的印刻在卷帙上，笔画遒劲个个名如其人。
然而一旦名字被印刻在这封文件上，代表的仅仅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死。
“冲田……总悟……”
神乐的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即阖上眼睑，怨不得那个骄傲的人会以这样的方式闯入自己的家，战争已经进行到了收尾阶段，即使侥幸逃脱一次，这些人的挨个捕获也已经如同瓮中捉鳖一样易如反掌，已经没有什么能庇护他们的了，他们为之奋斗的幕府为了一世的苟活果断地出卖了他们。
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方才还沉沉梦中的冲田总悟从沙发上坐起来，看到对面正在阅读文件的神乐。
后者彼时正抬起蓝眸望着自己。
“我这样多久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地发文。
“一周了。”神乐不动声色的开口，放下手里的笔，正看到冲田总悟试图拉开身上的毯子，便又开口补上一句，
“你最后别随便乱动，你断了五根肋骨，内脏受了重伤，身上的伤口我没怎么数，总之来以为你还会继续睡下去了。”
然后她露出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看到因为牵动伤口带来的疼痛而面孔扭曲的冲田总悟，后者停止了手下的动作，垂下了目光，
“真选组……”
他扯动干裂的嘴角，声音倒是比起刚才低微了很多，吐出一个词，
“……他们……怎么样……”
话未说完，冲田总悟忽然倒吸一口气，随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肺咳出来，声音嘶哑刺耳，剧烈的身体动作带出一层眼泪瞬间朦胧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看到一只纤细的皓腕出现在自己模糊的视野中，手里白瓷杯子中荡着清澈的水波，他接过，猛然灌了一口，刺鼻的酒精气息正好将剧烈的咳嗽抵住，稍微平息了气息，冲田总悟再次把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
神乐垂落着目光，半响开口，
“……死了。”

我准备去帮你召集小伙伴了，你就不用在这里艾特了

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什么，随着一语落定而轻轻断裂的声音。
长久的沉默过后，神乐听到一声轻笑，冲田总悟倒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猩红的双瞳堪堪眯起，黑色睫羽弯成一轮新月盖住下眼睑，
“料到了。”
冲田总悟勾起嘴角，笑得空空荡荡，目光没有焦点，晃了晃杯中酒，
“早就……猜到了……”
冲田总悟看着面无表情的神乐，然后轻轻开口，语调严肃而认真，
“那么，什么时候轮到我？”
“……我很抱歉。”
神乐沉默地看着冲田总悟还未收起的笑容，迅速而小声地说。
她知道那场行刑，却无法出手阻止，也完全没有力量去阻止。那一天，行刑过后的报告夹在一摞其他文件送到她的办公桌上时，她忽然没控制好劲道，杯中的浓茶倾覆在雪白的纸张上，她看着茶水蔓延，浸湿了近藤灿烂的笑容，和土方苦大仇深的青光眼。
或许是应该感到悲伤愤慨或欣喜雀跃的事，因为那些虽然早些年是熟识，却也毕竟是用手中的刀屠戮了自己不计其数的同伴的人。而神乐却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当时她找来铁篦子，把文件放在暖炉上烘烤，仿佛没看到沙发上昏睡的冲田总悟。
太多人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其中很多人，她甚至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她的身份是夜兔的神乐，万事屋的神乐，真选组早年的损友神乐，但其中最重要的是，江户攘夷志士军北方战队最高指挥官，神乐。
她舍弃的不仅是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舍弃的，最初的信仰，一开始是为了继承银时，后来却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自己机械地为之战斗的东西。从未考虑自己的选择是否是正确。
好在她的赫赫军功让她足以在下半生中，在人们的仰望与敬重中度过。

而眼前的青年，神乐看着冲田总悟，自从战争爆发后，除了在战场上的匆匆一瞥，有多久不曾像这般对话了。毕竟那时的相见已经不是少年时期暧昧打闹，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橘红色长发的女子皱起眉毛注视他，未发一语。
神乐清楚私藏逃犯是多么大的罪行，况且是眼前这个曾经被称为真选组最强剑客的人，他的通缉令三天前就遍布了整个江户的大街小巷，她现在的做法，她的长官和刚刚开始恢复正常外交的天人不会原谅她，昔日的战友更不会原谅她。
她自己更是知道，眼前这个人怀中的刀刃，为了幕府，曾屠杀了多少自己的同伴。
战争年代，没有人会顾忌昔日旧情。
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两个人脸上，投影下巨大的黑色，他们却都无比默契的凝望着火光。静谧却诡异的房间内，神乐终于开口回答，
“等你的伤好了再说吧，阎罗王看到你这样的伤也会大发慈悲不让你过三生石畔的。”
“可是我现在就想死了。”
“我不同意。”
“凭什么？”
“有违人道。”
然后她意料之中看到了冲田总悟极端嘲讽的眼神。
“关你屁事啊，神乐长官。”
他嘶哑着嗓音说话。
“我想让你活着。”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2】
我们的爱情说来不过是一场我一人任性妄为自导自演的叛逃，我想他是懂得的，但自爱情开始的那天，便不曾见他诉过离殇，我就知道我们是一辈子的。
——神乐
“所以，你们打算怎样？”
神乐背靠着座椅，单手支撑着下巴，声音罕见的有些烦躁。
“即使你们捉到了冲田总悟，又打算拿他怎么办？”她敲打着手边厚厚的一摞通缉令，照片上青年扬起轻薄的浅笑骄傲地看着镜头，风吹起额头前金棕色的碎发。
或许是感受到女长官莫名其妙带着凉薄的怒气，围聚在桌旁的人都有些轻微的发懵，于是没有一个人答话。唯有一个褐色短发的少年自座位上转过身，清澈的绿眼睛直直望着神乐，声音清亮通透，
“自然是，斩首谢罪。”
分外笃定的语气，一个“斩”字咬得无比清晰，听到耳朵里显得纯洁到残忍。

神乐白皙的手指以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幅度抖动了一下，她抬起手将笼在额前的碎发绕在耳际之后，抬起眉眼，紧盯着发话的少年，
“晴太，你什么时候开始，能用这么轻松的语气来说死亡？”
以为女子在责备自己，晴太低头，清秀的眉宇拧起，
再次开头，晴太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但依旧吐字清晰，
“对不起，神乐。”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月咏姐姐就是被他和他所率领的真选组一番队杀死的。所以，”
晴太的声音因为愤怒陡然变得有些颤抖，神乐淡漠的眼睛扫过少年攥起的拳头，绷紧的手背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婴儿肥，
他说，
“就算，不给他判死刑，我也会杀死他，为月咏姐姐报仇。”
后来的神乐曾经想那时候自己其实应该说的是，类似于复仇是不会带来好下场的，放下仇恨立地成佛这一类高大上的道理来劝导眼前有些激动的晴太少年。

然而那时冲口而出的却是，
“即使是现在的你，也杀不死现在的他。不管他颓唐沦落至何种境地，只要他愿意，就会是任何人都打不过的冲田总悟。”
语调一如她少女时期的骄傲。
当时桂小太郎的介入终于打断了在场的诡异气氛，他用他和风沐雨的声音开口，语调从容，
“晴太君，不论怎样，也不会让一个人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你应该出去冷静冷静，不应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还有你也是，”
桂低头看一眼椅子上的旗袍女子，有些无奈的软了语气，
“面对着比你小七八岁的少年，leader，就算是在女人的特殊时期，你也应该冷静一下吧。”

“我也比你小七八岁，假发，但不论什么时期，你在我面前从未停止过犯二。”
飞快而冷静地还嘴，神乐却在心里默默的想，不愧是假发。
他或许是惟一一个在漫长的战争中没有被冲刷掉本身面目的人了。
然后她听到桂接着说，
“据情报显示，冲田总悟现在应该还在这附近，并没有逃往乡下……”
长发的男子把手中的文件摊开在桌面，秀丽的长眉蹙起。
“不！”一语未落，却被神乐略有些尖锐的声音打断，仿佛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神乐用手心挡住脸。 桂看到神乐的脸颊病态地显露苍白，眼中包含着他无法看懂的复杂。
“leader……”

他有些奇怪的开口。
“不……没什么……我有些累了。”
神乐用手支撑着扶手站起身，转头开口，
“我先回家了。”
她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晴太，
“还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叫我神乐，晴太。”
然后她在身后少年忽然涨红的脸中仓皇离去。
神乐打开房门的时候，冲田总悟穿着她准备的白色条纹睡衣安静依靠在沙发上，丝毫没有移动过位置，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暖黄的壁灯落在干净的栗色短发上，氤氲出模糊的光圈，刘海垂落在脸颊便，划开浓黑的阴影，遮了冲田总悟干净的有些苍白的脸。

神乐站在玄关，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手中的钥匙硌得她掌心发疼。
仿佛一个世纪过后，冲田总悟抬头，看到了玄关上好像忘了怎么行走的人，开口，
“你回来了。”
声音柔和醇厚仿佛从未经历战争的流离失所。
然后他看到橙发的女子突然就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却还在奋力的维持着平静。
她说，
“我回来了。”
神乐从来没有怀疑，冲田总悟是一个坚强的人。实际上，她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具备人类的内心，他太过坚强与孤傲。她走过去，站在他的对面，她张口，目光垂落在冲田总悟的头顶，
“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
她说。

“我恨你。”
冲田总悟忽然抬头，硬邦邦的话语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仿佛被自己狠狠压迫在喉咙中，低微地吐出，却不曾停顿，一遍一遍机械地重复着，颤抖着，仿佛将要爆炸的导火索。“我坐在这里，一天都在逃避这三个字。但是我想我没办法逃脱了，我真的恨你。”
他的目光看进神乐的眼里，像尖锐的刀子一样戳在了她的心口。
神乐靠近沙发上的人，伸出五指悬停在冲田总悟的脸侧，手指肚有些畏惧地触碰那张脸。她这才注意到冲田总悟浑身在颤抖，仿佛雪地里赤身裸体的婴儿一样。
“你不要这样……这不像你……”
神乐说，声音低微不堪。
沙发上的人却忽然笑起来，声音酣畅淋漓，转而化为一阵剧烈的咳嗽，
“不这样？我不这样我的真选组就会回来了么！？你说这不像我——”

冲田总悟胸口深深的起伏，瞪圆了猩红瞳孔，狠狠扯起神乐的额发，迫近她的脸，
“china你他妈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谁最不像自己？！”
他吼着，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忽然一刹那所有的怒火与绝望都在燃烧一般，划过神乐宛如枯草焦黄的胸膛，瞬间燎原。
然后他看到一道水流从面前的女人一只眼睛中流出，划过她惨白如纸的脸庞，伴随这一声极轻的呜咽。
那滴水珠无比精准滴落在他的脸上，那一瞬间灼热的温度几乎灼伤了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这样的哭。
冲田总悟忽然像触电一般甩开神乐，然后倒在身后的沙发上，再次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屋里渐渐响起了神乐的啜泣声。
“我困了，你让我睡觉吧。”
冲田总悟干巴巴地开口，伴随着他把毛毯盖过头顶的动作。
“是我的错，但是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连你也这样。我的世界变了这么多，万事屋，歌舞伎町，连我自己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