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改名了。。。

谢谢你，最后的温柔
文/麦九
1
我是一把刀，死神的镰刀。
有锋利的刀刃和阴冷的墨色，不过我的主人并不喜欢这个型态。
他是个怪人，不爱黑斗蓬骷髅头，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像个人间时尚小青年，有时二逼，有时屌丝，就像现在，春天到了，他走的就是小清新路线，棉质格子衬衫，卡其色布裤，黑框眼镜，眼神忧郁而迷茫。
你说，这样的小清新，身上会佩戴一把狰狞的镰刀吗？
所以，我现在是一把大提琴，典雅从容，深沉厚重。
不过，我并不经常被弹奏，死神每一次挥动镰刀，就代表天上有星星要陨落，大提琴也一样，就算再温柔的安魂曲，也是死亡之歌，琴弦被拉动，就代表有生命要逝世。
好比此时，主人对着对面的窗户，已经坐了三天，却还是没有拉起琴弦。
那是个老人，他快要死了。
2
根据我对凡间的了解，这地方叫养老院吧。
人类是喜欢群居的生物，他们喜欢把一些相似的集中在一起，像学校，动物园，养老院什么的，然后取一个阳光明媚的名字，比如这个就叫夕阳红养老院，意寓老人们在这里，笑脸会如夕阳般粲然红艳。
这是骗人的，因为这三天，我没见过老人笑过一次。
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后，直直地望着门口，视线不变，像在等待某一个人。
我猜测，是他的家人儿子孙女什么的，或者是哪天不经意想起他的熟人。也许吧，谁知道，可能老人也不清楚，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一种又老又傻忒遭人嫌弃的病。
人老了本来就一无用处，你还一身病，这不是给儿孙找罪受吗？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养老院的老人讲的。
我这人有点爱躲在墙角偷听的恶趣味，没事就跑去听他们唠叨。
养老院的老人很清闲，平时坐在一起互相吹嘘年轻时做下的丰功伟绩，顺便海吹胡夸一下儿孙，偶尔拐弯抹角抱怨一两句，“儿子这星期又没来看我，唉，老了……”，这时候，他们已经发黄浑浊的眼睛会带点伤感，不着痕迹地看门口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何种理由被送到养老院，但共同的目标貌似只有一个，做个好老人，不得大病拖累子女，不抱怨处境顾及家人名声，等有一天，轻轻松松，躺在床上就去了，好老好死。
若老了，还一身病，呆呆傻傻，真是罪大恶及，所幸，老人要死了，死亡笔记里清楚记着，他会在某个宁静的午后悄无声息死去，没有打扰任何一个人，那些生前的起起伏伏，身后的痛哭流涕，都与他无关。

对了，你肯定会奇怪，为什么会出现死亡笔记这种东西？因为我的主人除了是个角色扮演控，还是个动漫爱好者，为了显得洋气时尚点，他给死神名单包了外皮，写上Death Note这几个字母，还在将死之人的额头上戳一个会倒计时的时钟。
所以，我看到老人面无表情地淌着口水等人，额头上盖着个嘀嗒滴答响的时钟，真是又好笑又难过，人类真是可怜的生物，都要死了，还有那么多欲念，莫名的，我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在盼望什么。
我打开死亡笔记，这要感谢主人的恶趣味，他喜欢把一个人的生平像写小说记下来，上面写着——
3
老人叫顾留芳，一个具有时代痕迹的名字。
六七十年代，人们总爱给儿女取些宏大辉煌的名字，他显得也是如此，不过，他并没有像他的名字，流芳百世，反而芸芸众生，平凡无奇，没有什么大成就，碌碌无为也就到了终老的年纪。
笔记里说他还有个女儿，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从工地下来，有人告诉他当爸爸了，还有一个噩耗，妻子产后大出血离世。他赶过去，看到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被护士抱着，而妻子躺在床上，全身蒙着白被单。他哀嚎一声扑过去，哭着求医生：“把这东西弄回去，我不要她，我要我老婆。”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女儿就叫这东西。
医生说他只是太悲痛了，等缓过去就好了，可时间过了好久，他还是没缓过来，那段日子，他酗酒闹事，每天醉了睡，醒了继续喝。至于刚出生的小女儿，有自觉般总是睡着，有时饿得不行了才嘤嘤地哭，声音很小很细，像只饿坏的的猫儿，他不怎么照顾她，有一顿没一顿，平时就喂些米汤，要嫌她烦，索性喂些酒让她继续睡。
有次，母亲过来，看到他正给她喂酒，泪就掉下来了：“她是你女儿，素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就不心疼？”
素真是妻子的名字，他怔然，看着母亲边哭边喂女儿米糊，小东西等不及咽下又张嘴，一口接一口饿坏的样子。别人家的婴儿都是圆滚滚一身肉，他家的却尖嘴猴腮，那么丑，但隐隐能看出几分妻子的痕迹。
鬼使神差，他伸手要去摸，手指被抓住，是这东西的手，小小的，软软的，那份柔软仿佛顺着手心一直传到他心里，他看着她，泪无声掉下来，这是素真的女儿，她拼了命留在世上唯一的生命，要是自己不心疼她，就没人疼她了。
他振作起来，给女儿娶了名字，小名悠悠，大名顾悠。

4
顾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
顾留芳在工地工作，尘土飞扬环境糟糕，他不好带孩子过去，就把她关在家里，又不放心，还在左脚绑了条细链子，防止乱跑。其实他的担心多余了，顾悠显得比同龄的早熟，知道自家环境特殊，从不吵着要妈妈，每天乖乖坐在门槛上等爸爸下班。
爸爸下班了，会把她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还会骑大马。她喜欢把脸贴到他脸上，被生硬的胡渣扎得咯咯笑，她发现爸爸不爱笑，但她这样做，爸爸就会笑，爸爸高兴，她也开心。
她真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每天顾留芳解开链子，看着她好不容易养胖的腿腕被勒出条细细的红痕，心疼地问她疼不疼，她都摇头，特别大声地说不疼。这时，顾留芳就想，要不要给孩子找个妈，妻子去世好几年了，想想又算了，到底担心，不是亲生的，谁能那么大度当自己的崽疼，熬一熬，悠悠也长大了。
那几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每天一身泥从工地回来，还要照顾悠悠，什么都是一个人。不过，却是两人最幸福最和睦的时光，那时的悠悠不会青春叛逆期，听话，懂事，乖巧，对着他，永远是一张明媚的笑脸。
她一笑，就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特别甜，像极了去世的妻子，每当这时，顾留芳眼眶会不自觉湿润，暗暗想，要给女儿最好的，不要像她妈，嫁给他，没过上好日子，还陪上一条命。
所以，悠悠开始上学，他就送她到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倾尽全力，恨不得给她全世界，她也争气，每次排名都在前三，要考不好，回家眼圈肯定是红的。那时，她拉着他的手撒娇，他揉着她头发说没事，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吵成那样。

5
那一年，悠悠十六岁，天真懵懂却最情深的年纪。
不过为她赶了一次流氓，临走时又多看了一眼，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上课传纸条，下课一起去食堂打饭，甚至逃课去雾山看星星，对着躲躲闪闪的零星光芒，笑得如同拥有整个星空。
很浪漫很纯真的约会，到了别人口中就变得面目全非，班主任亲自上门，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顾留芳不动声色到学校，看到悠悠和一个男孩手拉手笑得很开心，第一反应竟是笑了，呵呵，女儿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只是这个男孩……不配！
他的悠悠明月光华，不磨而莹，身边站着的人，同样要美玉无暇。
而任森江是那种学生时代传统意义上的坏男孩，很坏也很帅，除了女儿喜欢，一无是处，顾留芳默默地计划着，悠悠一回家就被关起来，任她怎么哭闹都不心软，最后，任森江来了，顾留芳和他谈了一个条件。
“七天，只要你能在工地里坚持七天，以后你们的事，我绝不过问。”
任森江答应了，悠悠继续被关着，她就像被关在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等着她命中注定的王子来救她，她对爱上的男孩充满信心，她相信七天只是一眨眼的事，却想不到工地的任森江度日如年，第一天，他搬砖头，手掌红肿起水泡，第二天，水泡破了，一颗小小的沙粒，都能让他疼得钻心。
任森江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他没受过这样的苦，笨拙地给自己缠上胶布，周围的工人不帮忙反而指手画脚，笑他细皮嫩肉没用处，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被人嘲笑，他觉得他的自尊和爱情都受到羞辱，这一切都因为顾悠有个神经质的爸爸。
而那个神经质还在说：“还有五天，这五天没有人会帮你的！”
他递过来一副手套，任森江撇撇嘴，没接，第三天，手出血了，一碰砖头就是个血印，顾留芳还是不为所动，继续做事，他根本不是人，是个可怕无情的机器，他不过想整自己，任森江一怒之下踢开砖头，再呆下去，手一定会废掉的。
“你要走了，就代表你放弃悠悠，不要去找她。”
“不找就不找！真当你女儿是天香国色，不过是看她漂亮，跟她玩玩！”任森江回头，笑得很泄恨，他看着男人沉下去的脸，又继续说，“搬砖头？你这么喜欢搬砖头，以后就叫顾悠嫁个民工不就得了，别说七天，一辈子都搬得动！”
说完，他转身就走，意气风发，没有丝毫停留。
顾留章握紧拳头，又松开，手里是只小型的录音笔，真残忍，三天不到。

最后一段录音像一巴掌打到顾悠脸上，她木木地重复地听了好几遍，确定没听错，录音笔被扫到地上，摔成两半，可任森江泄恨的话还在耳边响起，一遍又一遍，真可怕，顾悠哭了，没有声音地哭泣。
她觉得她十六岁的爱情像个笑话，嘲笑她的天真。
什么天长地久，什么你的幸福我的包袱，骗子！大骗子！
她固执地屋里等了七天，神色沉静，像等一个宣判仪式，七天后，她从屋子走出来，对上父亲焦急关心的眼神，一字一顿感地问：“爸爸，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初恋弄得很不堪？”
“我一想到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竟连七天都坚持不了，我就觉得可笑。爸爸，我不怪你，可你这么做，要我怎么去相信爱情？怎么嫁人，怎么去相信有一个人会呵护我一辈子？”
“是的，你没错，我会上重点大学，会找到一个好工作，可是我将来过得再好，我也不会感激你，因为你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包括你！”

6
最后一句，她说，爸爸，我恨你。
子女对父母总是比较残忍，他含辛茹苦十六年比不上她一次情深。
那几年，父女俩彻底冷下去，不是不死不休的冷漠，而是无论顾留芳怎么做，都回不到从前的冷，他们不再亲密无间。顾悠像父亲规划的那样，上重点考名企，可变了，以前她笑，两个小酒窝浅浅的都是甜甜的笑意，现在只余空洞。
只有至亲才明白，顾悠某个地方死了。顾留芳怎么也料不到，他一次无心之计会让她性情大变，他不后悔，但真的做错了。奈何时光匆匆，也不知如何补救，一恍五十了，他开始担心女儿的婚事。
国人就是这样，年纪小谈恋爱是罪，年纪大了不结婚也是罪。
顾留芳开始安排相亲，他有个习惯，两人见面前，要先去看下男方的情况，他还是那样，认为女儿独一无二，凡夫俗子配不上，得找个有神仙气质的。
顾悠笑笑，冷眼帝观，婚姻，爱情，从十六岁，她就不曾期盼，但人总要结婚的，爸爸说，要有个伴，年轻不需要，老了就懂了。她听他的，他对她好，虽然这种好，有时会让她想逃离。
顾悠是闪婚，顾留芳千挑万选，没一个看得上，她倒是容易，没见几次面就能到民政局扯证，把他气得半死，唠唠叨叨：“你们这代人怎么回事，一辈子的事这么随便？”
顾悠像听到笑话，反问：“现在还有什么是一辈子？别说三年之痛七年之痒，能撑七天就谢天谢地！”
顾留芳无法反驳，哽咽在喉咙里是满满的惭愧和难受，可没等他想好怎么去道歉，顾悠宣布她离婚了，闪婚闪离跟玩过家家似的，不料这只是刚开始，一天下班，顾悠抱着他，笑嘻嘻说：“爸爸，你要当外公了！”
顾留芳一惊吓，正在切菜的刀掉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顾悠才不管，她正乐着，像个孩子叫着要吃什么。她都还像个小孩，怎么能当孩子的妈，晚上，顾留芳同女儿商量，才二个月，宝宝不要了，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他最清楚的。
他的意思很隐晦但也很明白，顾悠猛地站起来，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突然想当初如果可以选择，爸爸肯定会要妈妈，而不是自己，她哭着跑出去，太委屈了，有谁像她这样带着罪出生，她不过想当一次母亲，有一个自己的宝宝，把爱全部给她，不要让她的世界充满伤痕。
顾悠跑了一会儿，蓦地想到，她现在不能激烈运动，身上还有另外一个生命。

她放慢脚步，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叫她，是顾留芳，她躲起来，看到父亲抱着一双鞋跑得很急：“悠悠，悠悠——”
声音很苍老，不知何时，爸爸也老了，顾悠低头，才发现自己穿着居家的拖鞋，现在是冬天，脚早被冻得通红，鼻子一酸，顾悠哭了，嚎啕大哭，她恨他，恨他毁了她的初恋，恨他总是任意安排她的人生，可那是爸爸，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惦记着她有没有穿鞋，够不够温暖。
顾留芳听到哭声，看到缩在墙角的女儿，哭得那么无助，他的心快碎了，他走过去蹲下来，给女儿穿好鞋，然后抬起头，笑得近乎谄媚：“悠悠，爸爸错了，是爸爸不对，咱们不闹了，和小孙孙三个人好好过，行吗？”
顾悠抬头，看到老人眼角堆起的笑纹，突然想起，他们以前很亲密，她总爱把脸贴到他脸颊上，可何时，他对着她，总是微驼着背，笑容卑微，一脸讨好，生怕一句话惹女儿不高兴，她点头，说：“好。”
7
两个人战兢又欢喜等待新生命。
顾留芳每日拿着食谱，研究如何做得营养又能照顾到女儿越发古怪叼钻的口味。顾悠辞了工作，专心养胎，没有什么比她怀里的生命更重要了，她希望是个小女儿，不要漂亮，不要很乖，不要像她，她要宠着她，一辈子快乐天真。
孩子比预产期提早一个月半，顾悠被推进去，顾留芳在外面手脚冰冷，三个小时了，他忍不住想起，妻子蒙着白床单躺在那，他真怕命运轮回般又来一次，所幸，最后母子平安，因为早产，宝宝被送到保温室里，顾芳疲倦地躺在床上，神色苍白。
病房里的其他产妇都是成双成对，就女儿一个人。顾留芳想起被他赶走的任森江，这时候，哪怕是那个他看不上的混小子陪着她也好。正想得出神，顾悠扯扯他的衣角，说：“爸爸，天天长得一张外公脸。”
名字是早就取好了，就叫顾天真，顾悠希望她十六岁被打碎的天真能给女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不知道是不是老了，顾留芳有时候要去买菜，又两手空空回来，起初他没怎么在意，就觉得精神实在差得很，有次做饭竟把蛋壳扔下锅，顾悠很生气：“要是天天吃到了怎么办？”
顾留芳低头去收拾，没敢回一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多老就开始犯傻。他们不知道，他是真的傻了。那天，顾悠起来，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轻轻摇晃，嘴里念叨着：“悠悠，悠悠……”
他在做什么，顾悠吓到了，她大声叫：“爸！爸！”
“嘘！”顾留芳把食指放在唇上，轻声说，“别吵，悠悠要睡了。”

8
顾留芳清醒过来，看到女儿面如死灰，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不会死那就没事，真的变傻要很多年吧，那我还能看着天天去上学呢。”
“悠呀，没事的……”
他这样安慰女儿，顾留芳的老年痴呆症比想象中的严重。
接下来，他的情况时好时坏，记忆混乱，认知丧失，顾悠给天天做操，看到父亲梦游般抱着他的“悠悠”（抱枕），唱一首很老的摇篮曲，觉得快崩溃，照顾女儿已经心力憔悴，现在又添一个，可等父亲清醒过来，充满歉意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问——
“悠呀，爸爸没做什么错事吧？”
“爸爸老了，真是没用……”
她溢出来的眼泪又生生吞回去，他老了傻了又怎样，这是她父亲。
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顾留芳有时完全像个学龄前孩童，一次直接坐在地板上打滚，顾悠放下天天，去哄父亲，这边哭那边吵，闹得头痛，她忍无可忍冲进浴室，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小声喊着：“爸！爸！”
她想把他们都丢掉，丢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可打开门，看着一老一小一脸无辜地偷偷打量她，心又软了，擦干眼泪继续。
顾留芳清醒时，看到女儿披头散发弯着腰在整理乱成一团的屋子，蓬头垢面，一点都不像个年轻人，她怎么也老了，悠悠才三十不到，顾留芳踟蹰了一会儿，拿出几本宣传手册给女儿看。
那是一叠养老院手册，一知道得了老年痴呆，顾留芳就去收集的，他说：“我都查过，这几家都挺好的，其实，我们老年人住在一起，反而有话说……而且，你一个人照顾不了我们两个的，悠呀，听爸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顾悠冷着脸：“我还没死，不会把自己爸爸丢进去养老院！”
第一次她这样说，后来顾留芳的老年痴呆症发作了几次，她又要照顾天天，手忙脚乱被折腾得毫无分身之力，终于不再坚持。顾留芳收拾好行李，那晚，他没睡，他坚持要帮顾悠带一晚孩子。
晚上，顾悠在卧室，听到另一边传来父亲轻轻的摇篮曲，很熟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过，她跟着哼：“哦，哦，别吵了，别闹了，宝宝合眼睡觉了……”
第二天，她送父亲到养老院，顾留芳早忘了早就商量好的事事，他像个要被丢弃的小孩拉着女儿的衣袖，紧紧揪着不放，到了门口就是死活不进去。顾悠眼圈红了，蹲下来轻声细语，轻声哄他：“爸，你乖，在这呆几天，很快我就会来接你回家。”

顾留芳不信，顾悠狠了狠心，用力把衣袖从父亲手中扯开，转身走得飞快。
顾留芳站在原地，他不敢去追，就在后面像做错事对着女儿的背影小声唤着。
“悠悠，悠悠……悠呀……”
最后一声已是认命，顾悠没回头，她昂着头向前走，对自己说，悠悠不哭，天天也不哭。
她得为女儿活着，她想着快两周岁还不会走路的女儿，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她不是丢掉他，她是没办法。阳光很灿烂，灿烂得近乎刺眼，她边揉眼睛边想起，十六岁那年父亲把录音笔交到她手中，那一次她的天塌了，现在她的天又一次塌了。
十六岁，她还能声嘶力竭地大喊，爸爸，我恨你！
这一次，她只能在心底歇斯底里，顾悠，我恨你！
9
后来，顾悠到养老院看过父亲几次，渐渐地来得少了。
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脑瘫的孩子真的很不容易，她不甘心，女儿长大了是个傻子。只是再苦再累，她也没想过要回去找孩子的生父，她不爱那个男人，闪婚闪离只因为一句气话，“反正只要结婚了就行了吧”，她靠伤害自己来报复父亲十六岁那年粗暴的干涉。
“悠呀，你怎么就这么傻？伤谁也不能伤自己！”
“我是不相信，男人连七天都给不了，凭什么给我一辈子？”
顾悠冷笑，看着父亲苍白后悔的神情，瞬间有卑鄙的快意，可看着他转身，听到那声无奈的叹息，她的心又纠结起来，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如此古怪可恨，如果她有孩子，绝对不会这样。
所以，为了这个孩子，她要把亲生父亲丢进养老院不闻不问。
后来，她是不敢去看他，重度老年痴呆症的顾留芳已经认不出女儿。
他呆呆坐着，张嘴接过护工勺过来的食物，眼晴涣散无光，口中念念有词，模模糊糊听得出大概是“悠呀，回家了”，顾悠冲护工笑笑，又说了几句好好照顾他的话，关上门离开，走得很快，她不能慢，她得一直向前跑。她就这样跑呀跑，一天，一月，一年，乃到好几年……直到他要死了。

10
我合上死亡笔记，看着仍坐在窗前等待的老人。
按照安排，她没赶上最后一面，他最后也没等到她带他回家。
那天，顾悠终于有一天空闲，她要来看看父亲，正要出门，接到电话，有同学聚会。手机那头，传来略带暧昧的语气，任森江也会来的，同学反复强调一定要她来，“他还单身哟，亲爱的，你懂的”。
顾悠放下手机，弯下腰去换鞋，穿衣镜里照出一个饱受生活磨难的女人。
一瞬间，她的心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她的命运，她会任性嫁给一个还只是陌生人的男人，生下一个脑瘫孩子？如果不是任森江，不是他毁了她十六岁的天真，她还是那个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小女孩，而不是那个冷漠，对什么都不信任的顾悠。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浓浓的怨恨，她想见这个男人，然后狠狠甩他一巴掌。
明明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那可笑的七天之约，他完全扭曲了她的人生。她放下鞋，去换了衣服，化了个淡妆，踩着高根，去参加同学聚会，也是在同一天，顾留芳，被她留在养老院的父亲，悄然去世，走得很平静，只是头依旧扭向窗口那边，他还在等。

我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给他们多一点时间，每一个人都会死去，但这一次，她陪在身边，她甚至为他唱了一次摇篮曲，最后，他平静地停下呼吸，顾悠在哭，天天在一旁，很是不解：“妈妈，你别哭了，爷爷只是睡着了……”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在死神的安魂曲下安眠了。
只是，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会老去，从风华正茂到步履蹒跚，甚至老无所依。
虽然我只是一把刀，死神的镰刀，可也想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极尽温柔。
哪怕是最后一点温柔，也愿让他们相信，我们都曾被这世间温柔相待过。
——————END——————

顶

太感动了~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