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是一门极高深的学艺,倘若收张有度应用得当定然能叫无常二鬼忙上多时。
展昭的第一次诈尸没抬来死神那尊大佛,吓不倒的小鬼倒有几分胆量。
第一章、
薄松庄中有一棺材铺,主人是少年,管家是青年,青年叫白福,唤少年五爷,少年叫甚么?
庄里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棺材铺是薄松庄里唯一一家棺材铺,给做棺材给停尸,若有要求画个人像也是可,画人像的是少年,给画人像的是死人,棺材铺鬼气森森,因此远近孩童能不近便不近,胆儿大些的几个来去便缩了,原因何在?
少年一年四季黑袍加身,兜帽遮去颜面,始终冷冷淡淡寡言少语。
这少年便愈发像个活死人,冷不防被扯了兜帽兴许下边的容颜便是青面獠牙如戏里书上所言之鬼怪一般。
于是庄里北边儿那荒地旁的棺材铺便终年冷冷清清寥无人迹,如今秋去复返四个年头,棺材铺那少年已在这薄松庄中,一呆四年之久。
这一年的冷冬雪似鹅绒,较往年仿佛更冷,其时晌午,北边那片儿荒地上的雪零碎踏满脚印,一个担架,两个人,一具已失去呼吸的尸体。
他们的目标是棺材铺,这具今早在山林中发现的男子尸身早已僵硬,手边有柄黑金古剑,兴许是个武人。
一同上山的人如此猜测,但更多见到尸体的人如此道:像书生。
当然了,究竟是书生还是武人只有死人自己知晓,他已无法说话,自然不能指望他来答。
几人来去匆匆谁也不曾去在意屋后那个不高的纤细黑影,冷风里不大合身的宽大衣袍鼓着风猎猎狂舞,肩上落着雪层厚厚,仿佛已在此处驻足多时,便是他来时的脚印都已叫风雪湮灭,唯有空茫茫一片空旷雪地。
这北边儿所在唯有孤零零一座二层小楼,周遭不着村不见店,倒当真似多几分寂寥的鬼铺子。门楣上的扁额棺材铺三字龙飞凤舞,几字行草倒是书得潇洒,除却力道有些不足,约摸是出自少年之手。
抬尸而来的几人已走得遥遥不可见了,屋角的那个黑衣少年方才缓缓行出,屋前几处雪都已叫先前那些人踩得陷下多处脚印,零碎显得脏乱,待这少年行来便又是两排,棺材铺大门仍敞开着,这铺子主人却不急着进屋,即使此刻里边正有一具尸体正等着他。
少年始终望着雪上那几排零乱的脚印,待风雪来过多时,雪上一切痕迹便又重归无踪。
身量纤小的少年在屋前雪上形同小小一座雕像,毫不起眼,即便他肩上落雪极厚,也似连冷都不觉。此刻他转身,帽上肩上的白雪絮絮落了,仿佛其时才醒悟,少年缓缓抬手拂去,一壁缓步入了屋中,掩上的门挡去风雪,也遮门前两只深深脚印。
屋里方才抬来的尸体盖着白布睡着床板,几缕湿了雪的发搭落在沿儿上,水珠儿滴答落地时,倒显得这屋中愈发安静。悬挂满数口棺材的两旁高墙极高,少年经过一段长长的梯入了二楼,再行出时提着黑木箱,行得摇摇晃晃,想来那重量非同一般。
木桌被拖拽,桌角擦着地的声着实刺耳,少年费力抬起地上木箱,将其重重搁到桌上。
少年遂将手撑在木板床上,自再一跃坐在尸体旁。
画笔,画纸,水墨,砚台。
一应备好,此刻那少年方才回头伸手,将遮盖死人面上的白布掀下。
——这死人倒不似个僵了的,死了那般久嘴巴竟还红润。
死人年纪不大,活着时泰半是个英俊青年,此番闭上了眼,仍是叫人瞧着英俊。
介于青年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气质,眉宇倒轩昂,面部线条刀刻一般却仍可流畅着构出这张俊逸面容,唇抿着,唇角自然上扬出细微的弧度,即便此时未笑也仍生出些许温雅气质。
应是个温柔男子。
少年盯着死人瞧了片刻便收回视线,他执笔,着手于将此人面貌画下。
棺材铺昏暗的深处墙上贴满了如此一般的画像,死人的画像。
那些死人皆闭着眼,一张张仅到颈部的人像,无端端予人一种诡异之感。
那是死亡的气息,仿佛身处死人墓地,众多亡灵与之诉说他们的死法。
憋得面色发紫舌头半吐的,死于吊颈。
眼球泛起红点口鼻满塞污秽的,乃溺毙。
头脸处血淋淋劈下的血口,因利刃劈下而亡。
面色安详的死者瞧着不太诡异,然而这更加诡谲,就仿佛他们将在下一刻睁眼,于你耳边近处喃喃地杂乱地低语:他们已死,死于无知,你身处墓地深处,你也将死,只因他们已死。
少年丹青果真极好。
狼毫行于纸上无声无息,屋外风雪都好似远远离去,细细雨雪声都已微不足道。
窗幔四合的屋中烛火不太暗,专注于纸上人像的棺材铺主人已完成了大半,只余死人那双眼在等待描画,可少年提笔蘸墨再落笔之际,突兀便停了所有动作。
本该只有一个活人的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人沉稳的呼吸声。
时值年关,四年未归去的白福早在一月之前便叫他赶了回去,如今屋中本该只他一人才对……
少年忽然抬起眼。
身旁那个本该死去的死人身体在回暖。
死人本该闭着的眼此刻睁着。
死人有一双温润深邃的狭长凤目。
当然这并非重点,重点是此刻死人活了,会睁眼能呼吸。
做惯了棺材画多了死人的棺材铺主人从未遇见过如此诈尸,他盯着眼前活了的死人,果断抬手袖间乍起了清啸,一把匕首稳稳翻出握在他手中。
本无动静的死人仿佛惊到下意识抬手极快避了那狠狠扎往他心口的锋芒准确擒住少年手腕,敛眉瞬息沉了脸:“你做甚么?”
少年没动,那架势好似随时都要将匕首再度刺下。他闻言不过冷冷,丝毫无甚作恶的自觉:“没死透,补一刀。”
死人不由笑了出来,他挑眉笑问:“来了此处未死透的,你皆要补上一刀?”
少年没接茬,他挣开对方钳制,一跃跳下床板,冷声道:“未死装甚么。”
装死的年轻人和气地笑笑,他起身坐在木板沿儿上,看那一身黑衣的少年摇摇晃晃将适才拿出的那些一样样摆回去,方方正正叠放齐整了,再阖上盖拖离桌子,一路摇晃着提着箱踏上一层阶梯便是要倒模样。
他自无这自觉,空叫旁人瞧着心惊胆战,那年轻的男子下意识里上前接下少年手中的木箱,接手时眉间便拧起,心下一时竟起了诡异念头。
——提这箱子上去,八成会滚下来,顺带着落个重度残疾。
手中重量突兀轻了,少年侧首望向眼前已超前去几阶梯的青年,只见那人回头温和弯唇低笑道:“往后若只你一人,可莫独自提这箱。”
少年没应声。
他压根没将这话入耳。
木梯尽头是处不大的缓步处,眼前一扇虚掩的门,青年推门进去,问随后跟进的少年:“搁哪?”
棺材铺主人抬手指向屋角桌下。
那个装死混进棺材铺的年轻人之后便走了,横着叫人抬进来,竖着自己走出去,他一身墨蓝色的长裳在风雪中都显得模糊,几乎与那片惨白融在一处。
直到远远,只剩一点乌黑,在屋檐上消失远去。
脚力好,力量大,便是轻功亦是上乘。
少年瞧着他远去,莫名觉得仿佛缺了甚么。
直到他掩上门转身回屋时,忽然瞥见那张木板床上与死人一同带来的古剑。
黑金的剑鞘,古朴暗沉,好似平平无奇。
——那青年忘了他的佩剑。
少年沉默上前,将那古剑抽出剑鞘。
凛冽冷光与龙吟瞬息割裂一室昏寂。
他将古剑推回鞘中。
桌边仍遗留着那张人像,少年苍白纤细的指拾起它,昏暗里少年兜帽下看不清的面容都显诡谲寂静。
须臾他忽而将那画纸轻飘飘一扔,袖间匕首随之疾骤出鞘穿过它带着画疾速刺破空气稳稳钉入对面那面墙。
一张没有眼的男人面。
死人中的唯一活人。
灯火陡然熄灭。
这屋,重归了黑暗。
就似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