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来到麻花巷街文胆胡同的时候，胡同口果然有一个棚子，卖凉皮的。
嚼着凉皮，玉卿边用围裙擦着手，边在我对面坐下来，“好吃么？”
我看了她一眼，完全不是七年前的模样，面皮粗厚，满脸苍桑，这女子就是七年前在穆王府素手弄弦轻衣而舞的第一歌女玉卿么？
玉卿用手抚了一下发梢，淡淡一笑，“是不是在想，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七年前唱《西洲曲》的那个玉卿？见过我的人，都说看不出来，虫兄，你是曹郎生前最谈的来的朋友，你说，我还是七年前那个我么？”
说这话的时候，眉羽之间显露出寻常女子所不曾有的东西，我心头一震，“七年前，在穆王府，曹兄以一词《西洲曲》打动了你，而你且歌且舞《西洲曲》，不仅打动了曹兄，也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所以才有了你们的秦晋之好。之后你与曹兄夫唱妇随，传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只可惜天妒英才，曹兄久病，而玉卿始终不离不弃，虽残衣败食亦无怨言。曹兄亡后，玉卿守其旧庐，整其文稿，虽势压利诱终不为所动，此有情有义有胆有识早为世人称道，我辈敬仰，此敬仰由心而发，岂会因玉卿相貌有变而变。”
玉卿闻言，良久未语，过了好大会，才淡淡地说：“虫兄的这些话，是要治我与死地吗？”
我吃了一惊，“玉卿何出此言？”
玉卿冷冷一笑，“曹郎与我，虽以一见钟情开始，穆王赐婚继后，实是两情相悦。七年中，不管别人作何想，我只在乎两个人的看法，一是曹郎，一个是我自已。在我离开穆王府时，王妃曾对我说，你其实给自已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曹郎是个才子，食人间烟火却不在人间，他能给你的，别的男人没有，而别的男人能给的，他却给不了你。丫头好自为之。这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其实在我决定和曹郎走出穆王府去他的旧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说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我喜欢曹郎的，不是他的才名，也不是他的诗词，而是他才知道我的心，他才知道天下女孩子的心，就冲这个，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我也值的。七年过去了，许多的人已经把我们给忘了，忘了曹郎，也忘了我。当然也有人惦记着，可他们惦记的，是曹郎的文稿，而不是曹郎和我。虫兄，我知道你是真正惦记我们的，刚才你说我守旧庐，整理文稿，等等，你夸我，敬我，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可你知道曹郎是怎么说的吗？”
我一愣，“曹兄？他有遗言？”
玉卿淡然一笑，“我说过，他是天下最懂的女子心思的人，也是最会疼女子的人。他把他所有心思都写成文字，融入文稿。在他临走时，他苦笑着对我说，他其实最不会疼女子，因为他连身边最亲近的女子都没有照顾好，他说他要走了，只留下这些文稿，这些东西，是良药，亦是毒药。如果你想我时就看看这些文稿，如果不想了，就丢掉了。只是，这些东西万万不能到看不懂的人手里。”
玉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轻轻抽噎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可到后来，他又摇头，他说他以前说的作废，他说如果这文稿能换钱，能让我有钱买衣服，买米，我可以去卖，去换，那样，他不但不怪我，还会含笑九泉。虫兄，你说说，谁会比他更会疼人。”说到这里，玉卿双手抚面，抖动着肩膀抽泣的厉害。
我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许久，她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说下去，“我知曹郎的心，他不是寻常女子眼中的好丈夫，他没能力给我买衣服，买首饰，甚至连米面都不够，但他给我的，却也是寻常男子所没有的，那就是他懂我的心。曹郎知我。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在七年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挺过去。好多人都以为我在这七年里很难，特别是现在，我在这卖凉皮，从穆王府的头牌歌女到今天的卖凉皮，很多人很同情我，可同时我也同情她们，是的，她们有的很多东西我没有，可是，我有的东西她们也没有，而且，我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拿什么都换不来的，那就是情义，是知已，是懂你。”
离开文胆胡同的时候， 耳边响着许多年前那首《西洲曲》：“……南风知我意，送梦到西洲。” 我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浑浊，那个黑乎乎的小胡同口那个凉皮棚下的那一盏小灯，虽然比不上周围高楼大厦的灯火辉煌，但我相信，那盏灯，才具有穿越时光与空间到达人心灵最深处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