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三】元和令
“唔哇~大小姐你还真是接了个了不得的差事啊……”
御史台政务室,对着面前的“书山文海”,草色发的青年不由得扶额发出哀号。一旁身着官服的少女在听到对方的言语之后不由得回过头来。
“这也是工作啊、工作…好了燕青你不要偷懒啦…与其在那里抱怨不如过来帮忙——”
“是是是……”浪燕青搬起手边一摞厚厚的文书。
临渊阁事发第二天,典狱使副官就奉命向御史台报告了此事;暂且不说遇害的乐师、单单是挑选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纵火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刑部存放旧案的地方被付之一炬,怎么看都是在提醒人要毁掉什么一样。
为此皇毅便派秀丽翻查御史台的旧案资料——因为刑部大小案件都会在此有留底,不过想要在短时间内从一屋子的宗卷里找出引发事件原由的蛛丝马迹,似乎还是对人的一个极限挑战。
“该死的清雅居然趁着这个时候给我开溜…等着瞧吧哪天要是被我找到了把柄非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可……!”对于显然不屑埋头此种事务而借口“调查暗访”溜之大吉的清雅,意欲杀之而后快的秀丽此时不由得目露凶光。
“啊哈哈哈……”心想着好友若见此光景必定会为少女转变而感慨“世事无常”的燕青不由得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不过话说回来,刑部失火、乐师被害,感觉撞在一起的时机真是好巧啊……”
看着少女翻着那些入不了眼的白纸黑字,燕青似漫不经心的笑意中带着不可捉摸的玩味:“这回看来就算是葵长官也被激得怒发冲冠了呢~”
“…楼少卿真的好可怜…”想起遇难的乐师,秀丽的神色黯淡下来,“…毫无缘由地…就被……”
“嘛、所以我们才要查出事情的真相么。”青年拍了拍长官的肩算是安慰。
“燕青、你也觉得事情很奇怪吧?”秀丽兀自思索,“当天刘辉他们举行茶宴的时候楼少卿莫名失踪、随即就在档案室的大火中遇害。”
“‘这里面有蹊跷快来查查吧~’……的感觉是么?”
“难道说是有什么人将少卿叫到那里然后再放火销毁现场?可是这样做还不如等刑部的守卫事后发现,这样子根本就是想让人——”
正说着的少女蓦地拍案站了起来:“燕、燕青…!”
“……大小姐、怎么了?”草色发的青年仰面望着他的上司。
“其实犯人只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吧?!…纵火焚毁临渊阁、杀害乐师…先不管这些事情是不是同一人所为,”秀丽眉头紧锁,“其实为的就是让我们彻查那些被烧掉的案底吧?!”
愣了一会儿,对方英朗的面容上慢慢浮出笑意,于是做了个“干得好”的手势:“嗯嗯~不错、不愧是大小姐呀~~”
“我怎么感觉……燕青你只是在一旁看好戏=_=||||”秀丽不满地鼓起了脸。
“诶呀呀~可是大小姐你也知道的,我对这些写满字的东西完全是没辙啊——如果是让我陪着大小姐走访各处我会很高兴的……”望着堆积成山的资料,燕青不由扶额长叹,“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的案底、到底要怎么查啊?”
“多也要查啊、不要找借口啦~!…”秀丽抱怨道,“总之、给我工作、工作——不然就罚你今晚不许吃饭哦~”
……怎么感觉大小姐越来越像某人了……燕青心想。
幽幽冷寒凝,丝丝声入夜。
遥想何时,佳人初遇。记忆中,那人即便一身素衫身居街头市井也能轻易地让自己为之驻足流连。或许仅因为那初次入耳便满是哀怨。或许是缘于那一开始便充溢满身的高洁不羁。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曲曲凄凉声声哀切,即便不懂乐理之人想来也能体察得出那其中的动情之切吧?
于是自己才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到那坐身路边的身影面前,本无心打扰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接下而后的诗句:“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
琴声戛止,对方抬起了目光。
果然。与想象中一样清秀柔和的面庞,女子澄澈的双眸里含着温润笑意,却宛如云里雾里般空灵不可捉摸,即便是自己这种一向表情淡然的人此刻也是有些动容。
“公子…可是愿听一曲?”
同样与想象中一样的声音,婉转柔和又不失雅致清高的抑扬顿挫,听得出字句言语中的修养和矜持,故而才在这洪荒人海依旧显出一身秀骨盎然。
“姑娘曲中情切,在下冒昧。倒让姑娘见笑了。”青年微微抱拳,面上的神色依旧淡然。
“不过是卖艺唱曲之身、何来冒昧~”女子从容道来,随即再次托起手中箜篌,“那么、公子想听何曲?倾囊又将几何?”
青年愣了愣:“均由姑娘随意。”
“那么——”
似乎是料到对方的回答一般,一身素衫已然怀抱手中之琴坐好,葱指上弦,随即便在这流人市井响起天籁仙音般叮咚琴鸣。点滴清响如雨落平湖,渐渐琴声四起,错落有致,从容自得任成闲,眼前便见得一片青山绿水一扁舟……
《唉乃》。
唉乃一声山水绿。
……
过往行人都闻声驻足,由被琴声吸引变为目光落在这位抱琴奏乐的女子身上;那其中,有惊异,有钦佩,有欣赏,也有怜悯……千姿百态,众生百面。
惟独眼前之人,如夜的眸子里是知音难寻的诚然。
一曲终了,女子悠然收音。
周围响起错落掌声,当事人倾身作礼。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青年道,“姑娘琴技实让在下钦佩。”
对方漂亮的眸子微微转了个弧度,唇角边扯出一抹轻笑,“非琴佳音,不过是听者有意而已——”见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女子转而言之,“那么…此曲公子愿出几钱?”
青年拱手:“在下事先已言明,由姑娘开口。”
“公子真会说笑——若小女子开出天价您也付得起么?”
“……这……”没想到对方的直率,青年略显窘迫。
“还是公子认定吾不是贪名逐利之人?”
对方蓦然的莞尔有如一夜绽开的秋雨海棠,望着那个未作掩饰的笑容,青年似是尴尬般不自觉别开视线,无关样貌声色,也非情动意念,只是在心底似乎寻觅到了一丝相同温度的慰藉般相惜相顾。
“姑娘说的是…是在下唐突失言了……”
“噗……那么,公子请付我一两银子吧。”
“诶?”
听到回到的人微微愣了下的人转头见女子依旧淡然的神色,无言之中掏出一两银子递到面前,对方像是看透了心思一般接过,继而浅笑。
“并非在下自贬身价…收下了这个,我与公子、也算是萍水之友了~情义无价、有心即已难得了呀~”
那便是胥仝音记忆里与楼玉儿的第一次相识。
……
太常寺聆音堂内。
坐在案前的青年放下手中的卷宗重新呼吸了口气,在其身边,摞起来的书本已有一尺多高;注视案本的深色眸子,染上些许悠长回忆的绵绵情愫。
然忆往昔,不过已是如梦云烟。春夏依然,但曾经对着自己展露笑颜之人,却是天涯不见。青年微微启齿,零碎的叹息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逸而出。
……玉儿……
“都尉大人——”
这时候,门口通传侍者的唤声将青年的思绪唤回,胥仝音对着侍者点点头,对方毕恭毕敬道,“——司乐长大人来见。”
随即胥仝音意外地看着依旧满是倦容的白衣女子走进正厅,皱了皱好看的眉目嗔道:“…病人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到处乱跑什么啊…?”
“你才是病人、窝在这儿一个劲儿工作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现今的状况、太常寺不能无人筹局,”胥仝音淡然避之,“都已经倒下一个了我总不能事事都跟着凑热闹吧?”然而面对此时道出的调侃,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古泠扫了一眼满满的书案:“你在调查么?”
两人同时回想起了昨天早上的事情。
“云尖?”
案发后的第三天,刘辉就收到了御史台翻查对照旧案的报告,虽然觉得身为官吏的心爱的女子那边不会很轻松但是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多时欧阳纯带着东西前来觐见,随后胥仝音和古泠也一并被传见到御书房。
“然后、这个所谓的‘云尖’到底是……?”
欧阳纯将东西平放到案台上,退了几步躬身为礼:“《乐范》有言曰:奚琴以红木或乌竹海竹为弓、马尾成弦、松脂轧之。故而大多奚琴的琴轴为木制且斜插于琴杆之上,端大而末细。”
一旁的绛攸皱了皱眉自语:“但是找到的东西——”
“此物看似玉石之材实为瓷器制成,其声清响有余…”青年说着轻弹了下手中的短棒,顷刻有若流云清响的声音“叮”地传出,“而且以一般的琴轴长度来说,此物未免过长。”
“确实……”想起秀丽数次在自己面前拉琴,刘辉多少有些印象。
“草民仔细对照了一下琴轴上磨损的痕迹,发现其嵌入之法也很特殊——除了本身的雕刻纹理、在轴身上也有琴弦勒过的痕迹。”
刘辉不解:“琴弦不都是缠在琴轴之上的么?”
欧阳纯道:“一般的琴弦仅缠在琴轴末端,轴动而弦动,留下痕迹也应该只有末端才对,如果连轴身都有痕迹就说明、整个琴轴是缠上弦之后再嵌进琴杆里去的。”
胥仝音想起什么一样道:“那欧阳公子可知、这个琴弦出自何处?”
“正如其名一般、‘云尖’乃碧州中南独有之物,因其状似云间山岭的剑叶而得名……而且、此物的质地也是白云山地产享有声誉的‘女儿瓷’。”青年看着手中的玩物,言语间露出了憾然的意味,“虽然碧家曾经也欲仿制过,但是终没有其功夫独到——”
“竟然连碧家的工匠都无以匹敌么?”古泠吃惊。
“拥有此种造琴之法的名门之家,据草民所知的就只有一家——”
……
“奚家……么?”白衣的女子喃喃自语。
“说起奚家我也有所耳闻,”胥仝音道,“曾是数一数二的乐师名门,不过后来貌似因为家道衰败,也没怎么有消息了。”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奚家的东西和小楼的死有什么关联。”
深衣的青年凝神不语,过了片刻才对着白衣女子道:“总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顶着张戏子脸到哪儿都会吓着人的——”关心的话在这里被青年不着痕迹地润了色,不过这次对方没有像往常一向气急败坏,只是摆摆手转身。
“连无心职事的都尉大人都伏案办公了,我怎么可能还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
“我说你啊……”
“而且、怎么可能睡得着——”女子的声音小下来,青年望着那个背影却能感到对方在微微地颤抖,“一闭上眼……”
没有说什么,胥仝音只是走近几步,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仝音……。”
“嗯。”
“…你要好好的…”古泠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助,“小楼已经不在了…如果你再……”
“别胡思乱想了,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协助陛下查出真相——而且……”
“仝音……?”略显踟蹰的声音让女子微微回转身来。
摇摇头,对方终究只是回给其一个看似安慰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