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fian吧 关注:4贴子:244
  • 4回复贴,共1
好像在西藏当兵时候,落下了有时肚痛的毛病。那是一种温柔的潜藏很深的朦胧痛,不剧烈,但地址固定,似乎还携着轻微的脉动。凭我那时的少许医学知识,心想,不会是一个寄生在脊柱上的血管瘤吧?真要那样,我可能在某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腹压升高,血浆迸裂,突然倒地死去。我为这个问题遥望雪山,忧心如焚。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死了以后,将由别人收拾遗物,送还我万里之外的家人。被人检点生前思绪,是一件难堪的事。隐隐的疼痛好似一道符咒,迫使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厚厚几大本日记全部烧光,并发誓永不再写。当缺氧的空气里抖起蓝边金芯的火苗(撕碎的纸页泼上无水酒精,燃烧就像孔雀翎一般好看),我摆脱了对世间的牵挂,对那种反复发作的疼痛,也不再恐惧万分了。
  以后的若干年里,疼痛像一匹忠实的小狗,亦步亦趋追随左右。陪伴我上高山,下平原,从藏北到京城,宠辱不惊,休戚与共。它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从不惹我真正生气。轻微发作时,只需我像老年人一般弯弯腰,缓解一下挺胸直背时的压力,它就悄然遁去,如刀尖划破水面,愈合后不留一丝痕迹。最顽劣的表现,也不过是逼得我短暂地闪进工作间的白色屏风里,对一同上班的其他医生说一句:我有点不舒服,躲里面检查床上趴一会儿啊……次数多了,大家道,你想休息,直说就是了,干吗像个不愿做功课的小孩,每次都撒一个肚子痛的谎话……我愤愤地回击她们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小心本所长康复以后给你们穿小鞋哇。
  我行医二十余年,自身几次比较重大的疾患,都是处于膏肓状态,才被院外的专家确诊,在就职的卫生所里,非但自己绝无“小禾才露尖尖角”的蜻蜓眼力,周围的医生也是“久入鲍鱼之肆”的聋鼻子。至于每年的例行体检,邀的虽都是京城威名赫赫的医院,但没有一次发现过青萍之末的灾难。
  面对每年都是“正常”的体检单,我认为疼痛是一幅精神的海市蜃楼。但那个不计名利的家伙,不理睬书面上对它的置若罔闻,以相当稳定的节奏骚扰我,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结果不但我自己,就是家里人也将它视为正常生活的一员,相濡以沫,和平共处。假如它有一段时间不来造访,我会说,噫,奇怪啊,肚子最近怎么不疼了呢?家人也会跟着不安,说,是啊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你念叨了,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说,别着急,咱们这么惦记它,它会来的。


IP属地:云南1楼2014-04-29 15:43回复
    我点点头,已无法言语作答。进医院,仅剩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蹲在地上,咬紧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化验,体检。医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点,嘱大口呼吸,剧痛使我屏气并清醒,立时茅塞顿开,悟到了症结。血象飙升,表示存在剧烈炎症。当最终“胆囊炎”“胆结石”的诊断落在诊断书上时,我豁然大悟,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马后的朋友!原谅本人失礼,受你呵护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姓大名。我们唇齿相依,竟这么多年素不相识,你说是不是一个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还是一个医生,是不是自我渎职?起码也是擅离职守吧。
      解痉,止痛,消炎……医生很熟练地处理着,疼痛虽剧,我则心平气和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作斗争了。那病痛很是骁勇,固守阵地,并无见好就收的雅量,种种措施之后,仍挥之不去。于是医生开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张专为剧毒药品而用的红色处方。先生拎着它取药,喃喃对我说,你看,你前头写了《红处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张。累坏了,真是报应啊。我有气无力说,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写的书……叫什么名吗?他摇头。我说,名叫“钻石”。
      “B超”片证实,我胆囊里藏的货色,不是什么无价之宝,不过两块普通结石,就是俗称牛黄狗宝的那种玩意。
      只是结石的体积令人惆怅。如果更小些,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胆管排出,如同小轿车通过宽畅的海底隧道。如果更大些,反正无法挤进瓶颈般的胆管,疼痛虽重,但无危险。你的这两块石头,恰好比胆管的直径大一些,很容易滑入胆道。由于它的表面像苍耳一般粗糙,会如鱼骨卡在那里,胆管阻塞,胆汁淤积,化脓,穿孔,胰腺炎,败血症……医生很自信地描述未来,好像那是他生产出的定时炸弹,派遣在我体内,质量过硬,如假包换。
      我忙不迭地点头,对结石的威力和他的预见表示由衷钦佩。但是,怎么治疗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中药,激光,内窥镜,还有气功……这些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最简便的就是手术切除胆囊,一劳永逸。医生结束了指示。
      我说,想一想。
      其后的日子,不是用脑子想,是疼痛在替我想。杜冷丁只能暂时止痛,医生说避油可减少发作。我谨遵医嘱,像兔子大嚼生菜,灾民一样见不到任何荤腥,唇舌皆绿。然而胆中之石是聪明而有气节的家伙,并不因小恩小惠疏忽自己的职责,它一如既往地频繁发动袭击,绝不受招安。由于多在傍晚发作,我不愿打搅他人,总心怀侥幸地隐忍,结果是到了后半夜忍无可忍,只得牵了先生夜奔医院。几番下来,已经习惯了北京夤夜的凄清。若不是冷汗如油,真可好好欣赏原本拥挤现因空旷显出陌生的夜景。


    IP属地:云南3楼2014-04-29 15:44
    回复
      先生胆中无石,但似乎比我的病胆还弱。医生让他填写一张家属同意手术的单子,他连看三遍后,临阵脱逃。悄声对我说,那上面写的很可怕,肠粘连肠梗阻大出血什么的,并发症多了去了……咱们走吧。回家去吧。再试试别的办法吧。好吗?我推着他说,快去签字吧。我喜欢一刀了断。
        手术的当天就像出嫁,你傻傻呆着,别人忙得手舞足蹈。干部病房的护士,外科操作比较生疏,下胃管时,折腾半天,结果管子没下到胃里,我已涕泪滂沱。我说,小姐,商量一下,我自己来下胃管怎么样?护士大惊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病人敢自己下胃管的,从鼻腔进去,非常难受的事,你下得了手吗?我说,试试吧。
        我虽从医多年,但没给人下过胃管,好在只要狠心,途经自家的咽喉和食道,还是有把握的。再加上怕在护士手里受二茬罪的信念鼓舞着自己,惨淡经营,居然很顺利地把管子下到胃里,皆大欢喜。
        终于躺在手术床上,无边的白色中,数数头顶的无影灯有12盏,葵花般地普照着我,内心很是肃静。为这种镇定不好意思,马上就要开肠破肚,畏惧才是正理。当全身麻药进入体内时,意识如同风中之烛,摇曳几下,悄然而逝。脑海里最后遁去的想法是——如果这样在迷茫中远航,从此不再醒来,因为辛苦地活过,努力过,所以永远休息,未必就不幸福啊。
        我一直以为手术过程是病的重头,好像一盒漫长磁带的主打歌曲。但当我在监护室吸着氧气醒来,一摸腹部的绷带,得知手术已经完成时,心中不免为少了惊心动魄的变化而稍感遗憾。好像跟踪许久的河流,你以为该出现瀑布的时候,结果是个水波不兴的小潭。
        记得术前我问过医生,术后会不会很疼?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说,你既经受过反复发作的胆绞痛考验,这就不算什么了。
        他说的不错,疼痛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术后尽管有种种不便,但同我已经承载过的疼痛相比,不足挂齿。
        不让见家人。也许这在保持环境无菌方面,有独到之处,但对病人的心境,实在说不上有利。护士说,你家里人来看过你了,我们说你很好,已从麻醉中醒来,他们就走了,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把那封信拿过来,手轻飘飘,动作很慢,像太空人。只有一张纸,我以为那里面还不得写几句慰问的言词,谁知全是这一两天的电话记录和来信摘要,简直像是办公室的留言簿。最主要的信息都是刊物约稿,使我全麻过后一片空白的大脑更加混沌。
        几天后坐轮椅回到普通病房,除了行走时腹肌不便外,基本如常了。聊天时我说,记得一句以前的戏文,叫做“浑身是胆雄赳赳”。如今浑身没了胆,无所谓胆大胆小,从此便不知畏惧了。


      IP属地:云南5楼2014-04-29 15:45
      回复
        楼主安好?


        来自手机贴吧6楼2016-06-08 15:36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