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夜,你在吗?”
谢衣今天加班加得晚了些,他一手抱着公文包,一手撑着伞,在雨中走得很是艰辛。他脑子里还想着几个小时前夏夷则说过的事情,不留神就问了出口,本没想着有所回应,却不想那低沉声线紧跟着问话就在耳边响起了。
“我在。”
谢衣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眼睛却被路边车灯一晃,后头空空如也。
“你今天一直跟在我身边吗?怎么也不现个身?”
“呆在你家里闷得慌,干脆出来走走。”藏身在空气里的沈夜回答道,“外头吸不到香火,而且吸别人的阳气始终不妥,要现形回家再说吧。”
谢衣点头,沉默着走了一段,才尝试着问道,“那我和夷则说的那些事,你都听到了?”
“自然。”
“这样……”
谢衣抬头看了看路边店面的霓虹灯,眼底被投落五光十色。耳边充斥着淅沥雨声,和汽车呼啸而过,路面积水被溅起的声音,执伞的路人匆匆行走,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自言自语的年轻人,“烈山部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亲切感?或许会有。”沈夜微微一顿,不置可否,“但指不定那就是生前一直困着我的囚笼吧。”
“大概我上辈子就是那一族的人吧…也许就是你的手下之类,所以你才能那么轻易就被我带回家了。”谢衣低声说道,声音细得像是恋人耳语,“我遇到你的之后梦到过一些片段,可能就是与前世有关的事情。我记得自己是一个冰冷城廓的住民,那座城常年封冻,城民都生活得很苦……”
“有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祭典的时候,满城欢庆。那时候坐在我身边的人,大概就是你了,我们坐在露台上,看着下面的人奔走庆贺。”谢衣垂了头,耳尖竟微微泛红,“我们在一起喝酒,像亲密好友一样聊天,然后亲吻……大概那个时候,就是我上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吧。”
身边的沈夜似乎低咳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它隐身在空气中,并没有接话。谢衣忽然有些埋怨为什么对方是只鬼,好不容易出言调戏,若是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这调戏自然也就没有意义了。
谢衣也没有再说话,他脚下一转,就转进了一条小巷。头顶路灯蒙在雨中,灯光微暗,投落在青年的黑色伞面上。
“第一次就是在这里撞了鬼。”沈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了,“你居然还敢往这里走?”
“这条路回家近嘛,何况这还是我遇到你的地方。”谢衣笑道,“而且都已经有你这上了千年的鬼在,我还怕什么?”
“懒得走路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坐车回家?”
“有那等车的时间,我都已经走到家了。”谢衣说道,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说你啊,明明是死在千年前的人,对现代的事物还挺了解的嘛。第一次见面还约在咖啡馆,要我是女的肯定得怀疑你居心叵测。”
沈夜沉默一阵,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在底下呆久了,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鬼。交流两句,总能知道人世变迁的。”
“也对,毕竟在下面停留那么长时间,鬼魂来来回回,总是在一点点变化的。”
谢衣撑着伞,垂眼看着漫了浅浅积水的水泥路面,阴雨斜斜编织,朦胧了视线。巷子幽深,前方的路看上去十分长远,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阿夜呀……在底下逡巡了千年,有些人都投胎转世好几轮了,而自己却依然保持着那副模样,还不得不继续徘徊下去……那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呢?你不会怨恨上天不公吗?”
沈夜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若隐若无地发出一声轻叹,“阴间没有昼夜之分,时间流动也并不明显,每日都是那同样风景,众生往来,轮回流转不息。等待了千年,和只等待一瞬,又有何区别?”
“至于上天是否不公……”它冷冷笑道,“那应该是在生前就已经接受了的事情,又何须计较?”
谢衣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伞,心脏像被什么死命地捏着,让他难受得连呼吸都快要做不到了。沈夜风姿卓然,气度不凡,本就是适合立于云端之人,却被隐于黑暗,独自在阴间徘徊,昼夜不分,四季不明,每日面对着同样景色,千载岁月悠悠而过。
即便是谢衣,如此蹉跎千年恐怕也会禁不住满心怨恨,而沈夜却怎么还能做到……仿佛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淡然?
“阿夜?”
谢衣忍不住又出声唤了一下对方,这次沈夜同样回应得很快。
“我在。”
“我感觉不到,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青年换了只手来撑伞,艰难地将公文包夹在腋下,空出右手来,掌心朝上,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阴魂的手浸过黄泉之水,冰凉不堪,虽然你能触碰到我,但这样对你不好。”
“只是一会,又有什么关系?”谢衣微笑,“手冷的话,我来温暖你就好了。”
阴魂手心冷凉并不是因为体温低,自然是温暖不起来的。沈夜却破天荒没有指出这个问题,它的指尖微微碰了碰谢衣的手背,最后还是握住了那只特地为自己空出来的手。谢衣被冻得一个哆嗦,却反手将对方握得更紧,像是将整个世界抓在了手中。
“你怎么敢肯定那个人就是我?”
沈夜突兀问道。谢衣却很快反应到是接着之前那个未竟的话题,边拉着沈夜顺了小巷往前走,边低声回答道,“因为你们声音是一样的,而且……”
他的眼睛里有光闪烁,“当时在咖啡馆明明还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已经跟你相处过百年之久的熟悉感。要不是曾经那样亲近过,大概也不至于连转了世也记得这么清楚吧。”
“呵……”
沈夜在旁边轻笑一声,即便看不到它的面容,却也能感受到对方心情明显不错。谢衣捏了捏那只看不见的手,稍稍将伞面侧过去一点,正想说些什么,一阵恶寒却陡然自心底冒了出来。
头顶的路灯就像那天一样,发出了滋滋电流声响,灯光开始明灭不定,巷子顿时陷入阴暗之中。冷风阵阵,携着雨水直打在身上,谢衣已许久没再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即惊得全身剧颤,沈夜却已经及时地放开了他的手,冲前方厉声喝道。
“谁?出来!”
谢衣听得心头一凉,这番轮到沈夜出声威慑,证明出现的并不是寻常事物。他惊愕地回头想要摸索沈夜的所在,前方却忽而狂风大作,心口只觉像被重锤狠命一撞,他不禁痛呼一声,向后栽倒在地,手中雨伞被吹飞,哗哗滚出老远。
青年身上的衣服顿时湿了大半,他想起身,膝盖却绵软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尝试都不能支撑起身子。巷口风声像是厉鬼的凄声尖啸,呼呼席卷而至,刮面生痛。谢衣下意识想闭上双眼,却只觉面前一空,衣摆的细绸料子轻轻拍打在脸上。
沈夜竟出现在了眼前,替他挡下阵阵阴风。黑色长袍在风中猎猎抖动,身影高大得有若山之巍立,仿佛这世间一切,就没有那宽厚双肩不能抗下之物。
“区区恶鬼,竟也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沈夜喝道,手中光华流转,大半巷口为之映亮。光屏罩在两人身前,连雨水都被尽数隔绝,方才袭击谢衣的凶灵竟现出了形体,它披散着长发,形容枯槁,空空的眼窝子里流出两行血泪,当真面容可怖。它长长的指甲在光屏上刮出令人齿冷的声音,沈夜冷哼一声,撤去屏障,单手就将那只恶灵提了起来。
谢衣懵懵然抬头,只觉这一幕眼熟得很。当时的自己也如同现在这般软倒在地,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沈夜一袭黑袍挡在前面,法术屏障支撑起一片天地,将层层黑雾阻绝在外,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容许别人伤了谢衣一分半毫。
那只厉鬼被掐住了喉咙,舌头伸得老长,口中恶气阵阵涌出。沈夜不愧为上了千年的荒魂,阴力也是出类拔萃的,它嫌恶地皱眉,手指一紧,厉鬼发出长声惨叫,刺耳声音还在小巷内久久回荡,鬼影就已经彻底被捏得散了。
谢衣惊魂未定,他先前被恶鬼缠身顶多只是受到惊吓,遇到这般直接上来就想要人命的还是头一遭。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他抚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正想对沈夜道谢,却不想挡在前面的身影一颓,有若山之将倾。
沈夜抚着胸口,面色白得吓人。它回头看了谢衣一眼,像是在确认了他的安全,身形已开始变得透明。
“阿夜!你怎么了!”
谢衣大惊。他身上压力一轻,也顾不得被雨水淋得通透,慌忙地扑上前,沈夜的衣摆却像水一般从他的掌心里流走了,只给谢衣留下满手空虚。雨水落在手上,冰冷刺骨。
沈夜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