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的《霸王别姬》排在鲜鱼口胡同的华乐戏院。解语花到的时候,戏院里已经坐满了,他笑一笑,拿跑堂递上来的手巾擦擦脸,径直去了后台。
华乐戏院今儿压轴(即倒二,倒数第二出戏)的是言慧珠的《女起解》,大轴(最后一出戏)才是张起灵的《霸王别姬》,和他对戏的是富连成科班里的马连良。马连良比张起灵大上三四岁,早就上过好几次台,这会儿正在安慰张起灵:“你别紧张,词还记得吧?要不要再过一遍?”
张起灵轻轻说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马连良一顿,大概是没想到张起灵说对词就对词,立刻就接上:“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舞台上,虞姬头上如意冠珍珠轻颤,回头吩咐侍女:“上酒。”忽然这时,一缕幽幽的胡琴声从台边穿了过来,张起灵心下一凛,唱戏的从小吹拉弹唱说念做打,样样都要练一点,他和解语花也不例外。
解语花的胡琴是二月红穿下来的,拉得极好,花腔迭出,有一次他被一个梨园的前辈邀请去拉《甘露寺》的胡琴伴腔,结果胡琴反而成了那晚的主角。都说绿叶衬红花,在解语花手上胡琴反而成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真正是喧宾夺主,气得那前辈再也没找过解语花。
张起灵趁着回身叫侍女那一扭头的功夫,向座位处一瞟,果然看见解语花对他挤了挤眼睛,脸上全是促狭的神情。
有解语花在,他定了定神,这时项王已经唱毕了:“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张起灵接口道:“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马连良觉得张起灵今晚状态很稳定,没有半点新人上台的瑟缩感,当张起灵取双剑,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并做双剑之舞时,台下好声一片,马连良的心就放了一大半进肚子了——这下成了!这小子会红,已经是不可阻挡之势了!
晚上张起灵回富连成,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解语花。
解语花每次都会对张起灵唱的戏做点儿点评,二月红去得早,解语花对张起灵来说就是半师半兄的存在。
抬头见张起灵进来,解语花放下手里的茶碗,笑着说:“你今儿唱得不错。”
张起灵站定,眼睛很明显的弯了弯。
“不过,虞姬唤酒的时候,丫鬟明明在东面,你往西边看是干什么呢?”
解语花好笑的看着张起灵脸一点一点的红起来,说:“算了,今儿你生日。先不说这些,我叫了一桶水进来,今天师哥给你好好洗刷一下,明天是那王(那王,即那彦图(1867-1938)字矩甫,喀尔喀亲王)府上唱堂会(富贵人家个人出资,邀集演员于年节或喜寿日在私宅内,或假饭庄、会馆、戏院为自家做专场演出。盛大的堂会戏能集中当地以及外地的所有名演员,其报酬也数倍于平日的营业演出),通天教主王瑶卿下了个帖子请你。”
张起灵年纪还小,缩骨功不能落下,解语花专门弄了一小瓮醋,慢慢的给他添进热水里。缩骨功每天晚上都要点醋泡手泡脚,免得骨头过一个晚上又长硬了。
解语花一边给张起灵撩水,一边问:“前几天给你的西厢记的本子,词你记下来吗?”
“差不多。”
“霍家小姐请我去唱崔莺莺,她扮张生,你也一起吧,唱红娘?”
“嗯。”
解语花笑道:“那我问你——若同你家多情小姐共鸾帐,又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张起灵支支吾吾的说:“过……过得主廊,引……引入洞房,好事……好事从天降……”
解语花一拍张起灵脑袋:“你唱得这么含含糊糊是干什么?——还有脸怎么红成这样?下一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
“……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来。”张起灵故作镇定,努力让自己不磕巴,结果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看你唱得干巴巴的,扮普救寺那个老和尚倒是差不多!”
可怜张起灵一张脸红到了耳朵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这不是京剧里的戏本。”京剧里的西厢记浓缩了越剧的精华,只有短短一折,又名《红娘》,一直唱到《拷红》为止,哪儿有越剧后面那么多张珙和崔莺莺亲热的戏码?
解语花刚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摸着张起灵的脑袋说:“算了,等你知点人事再说吧……到底还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