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子　　极其著名的　八十七神仙卷

王维　　　雪溪图

韩干　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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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夜色温柔
　　众人各自散了，甄嬛回到了萧闲馆。时辰也还早，便取了几本古书闲闲翻了几页，却也不过是心不在焉。流朱与浣碧收拾着床铺，一面又不免担心，小姐宿于别处会不会有些不习惯。
　　甄嬛环顾一下屋中典雅精致的陈设，望望四扇楠木琉璃屏风后面的睡床，笑了一笑道：“王爷的别院这样雅致，就是咱们家中也不及，还能有什么不习惯呢。”这样，流朱和浣碧也便安下心来。
　　没过一会儿，却是采苹采蓝又过来请安问候，如此热情周到，笑容温婉可人，声音亦是清脆悦耳，甄嬛感激玄清之余，心中不由得也想，果然是两个解语花般的妙人儿，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浣碧因为下午被甄嬛说了几句，倒也乖巧了许多，虽面色仍是淡漠，但也微笑称谢，未再多言。
　　终于不再有什么事，仿佛可以安静下来了，然而甄嬛的心绪却颇不平静，这一天下来，种种事情仿佛接踵而至，叫她心中剪不断理还乱，她睡眠本就很晚，因此便执意不让流朱和浣碧跟着，只一个人随意步出了萧闲馆，沿着月色铺洒的花径缓缓而行。

　　却见不远处有一座高台，忘之只见渺茫夜空，月色清明。甄嬛信步走了过去，提起裙摆，款款拾级而上。发觉这台与这院中其他建筑一样，建得甚是巧妙，恰是嵌在缥缈峰最高处，凭崖临风，既能尽情沐浴阳光，又尽收清凉山风。或许清凉台便是由此得名吧。扶栏而望，明月如钩，仿佛就挂在不远处高高的山峦，散发着莹白的光，而底下便是幽幽山涧，间或传来一两声短促清悦的鸟鸣。凉风习习，夹杂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息，轻缓地拂过她的脸颊。
　　有一点点凉意渗透到身上，这样宁静悠远的夜，这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是独自一人。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似寂寥又似温柔，那种味道，仿佛像是在思念着一个遥远的人，若能在她身边……
　　“月夜清凉，甄小姐也一个人出来散步么？”
　　身后是一把温和的声音徐徐传来，甄嬛瞿然一惊，忙回头一看，却见玄清正在几步之外斜坐在栏杆上对她怡然而笑。心怦怦跳着，一时几乎讷口无言，脑子里转了几转才欠身道：“原来王爷在此，臣女失礼了。”脚下不自觉地退开了一步，心中亦是犹豫着，是该留下还是应该告退呢？
　　玄清却站起身走近了几步，微微抬了抬手，笑道：“小王说过，甄小姐不必这样见外。你我同为月色而来，不期而遇，何来失礼？何况甄小姐是我清凉台的客人，喜爱我园中景致，小王心中只有欢喜。”
　　他的话总是那样诚恳和坦然，倒叫甄嬛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也温婉笑道：“王爷客气了，清凉台之景别具魅力，自然令人十分喜爱。”
　　玄清颔首微笑，又道：“方才小王还让采苹采蓝去问候，不知她俩可有不周之处？”
　　甄嬛忙道：“没有没有。采苹姑娘与采蓝姑娘大方周到，一切妥帖。多谢王爷挂心了。两位姑娘也的确很让人喜爱。”
　　玄清微一怔，只温然笑道：“如此便好。”

　　甄嬛淡淡笑着不语，只是低头若有所思。山峦上的月不知不觉已渐渐升高，一层淡薄的云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它，月色朦胧，欲语还休。侧头看了玄清一眼，却见他正凝望着月色，颀长的身影安详而静谧地立于月下，轻轻摆动的衣袂荡漾着月的清辉。
　　蓦地想起什么，甄嬛问道：“此处地形甚是巧妙，是否就是清凉台之所以得名？”
　　玄清不由唇角生笑：“甄小姐冰雪聪明，正是如此。小王也时常爱流连此处，却不想甄小姐也是同好。”也未注意甄嬛略有羞赧的脸色，又抚一抚栏杆浅笑道：“好久不曾回来，其实连我自己也对它有些陌生了。”
　　月色之下，他清隽的脸上似飞起一抹清霜，带着一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黯然神伤的气质，甄嬛心中不由得一动，这点清淡若无的忧郁，与之前他的潇洒不羁，风采卓然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远离京都，清都是独来独往，一人逍遥自在惯了。”他继续笑道。
　　突然间他已自称“清”，而不再是“小王”，且是那么自然而然，毫无别扭。这种突然拉近了距离的亲近感让甄嬛不禁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她与他真的认识很久了。心中涌动着丝丝莫名的情愫，不觉便轻叹道，“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一个人的自在，往往也是孤独的。”话刚出口便已觉不妥，转向他正欲致歉，却触到了他眸中一星闪耀的光芒，立时心中一颤，本能地垂下了长睫。
　　玄清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唇际漾起一缕极温柔的笑意，不由自主走近一步，“从未有人对清说过这样的话。清有时候觉得，与甄小姐似是相识已久。”
　　他的声音低低如梦，清恬洁净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来。甄嬛微一侧头，便瞥见他腰间的长笛，莹莹地闪着光。悄然地，一首熟悉的曲子于无声处隐约地响起，低柔缠绵地萦绕在她的心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如那个夜晚一样，今夜的月色如水轻柔荡漾，风妥帖着她的肌肤，空气里仿佛也浮动着淡淡的芬芳，一切都那么美，那么可爱。她的心中充盈着奇异的满足与宁静，就如眉庄所说的……一阵心荡神摇，她几乎又要克制不住地望向他的眼睛……这时却猛地有一个声音激灵灵地跳出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放任自己这样不知分寸、情不自禁，放任自己忘了先前的夙愿和情意，而变成一个心志软弱、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人。
　　一番自省令她几乎脊背发凉，于是努力按捺住不平稳的心跳，移开两步，只微微转头淡然笑道：“王爷说笑了，臣女妄加揣测，还望王爷见谅。”
　　玄清轻轻摇摇头，双眸清澈看向她，笑容亦是渐渐明朗，“如今却有些不同，自结识甄兄后，清的生活变得愉快许多。”
　　他一直不愉快么？甘露峰上初见他的情形掠过脑海，甄嬛突然觉得那一缕浅淡的忧伤之意其实是从来就隐含在他的眉宇之间的，只是不想让自己再去顾及，口上便笑道：“今晚王爷不与哥哥继续弈棋么？下午我见你们对弈甚是激烈。”
　　玄清微微一愣，旋即便粲然一笑道：“呵呵，甄兄此时的心思只怕并不在弈棋上呢。”
　　甄嬛一怔，心念一转便也笑了起来。此时哥哥多半是找眉庄说话去了。心意初表之际，正是最为甜蜜的时候吧。哥哥在家本就少有机会见到眉庄，如今出来外面，怕是也不拘小节了。
　　“甄兄与沈小姐很般配。”玄清温然道。
　　“嗯。”甄嬛轻轻颔首，迟疑了一会儿又笑道：“以王爷的风采，必定也会有天仙似的女子相伴左右，安享浮生。臣女听说，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她十分轻快地说出这番话，心下却已一点一点地蔓延出寂寥与空落之意来。风的凉意更盛，她不觉瑟缩了一下。
　　玄清却是哑然失笑，继而又肃然道：“清虽然还未及认真考虑此事，但总觉得，世间的理想甚是美妙，然而落到现实却往往令人失望。姻缘之事亦是如此，不必给自己过多幻想，也许，遇到了便知。”望着她低垂的脸蛋，两鬓的发丝被风轻轻飘起，他的双眸不觉已漾起了一片难抑的柔情。
　　甄嬛垂首听着，心弦不受控制地颤动。然而很快又想到，采苹采蓝总已是他的姬妾了，世间男子都是这样的，何谓知己，又何谓一心人？心中沉沉地思索着，口里却无意地重复着他的话：“遇到了便知，或许是吧。”缓缓望向空中弯月，月儿正在薄薄的乌云中悠悠行走，总似要冲破那云层，却又始终形影相随。
　　“甄小姐仿佛是有感有发。”玄清微微喟叹，顿了一顿，又缓缓道，“你对我皇兄有情？”

－－－－－－－－－本来想添个尾巴的，结果半天想不出，就这样先暂封了－－－－－－－
　　

　　然而，接着却发生了一事，使得这短暂的平和日子戛然而止。
　　甄嬛从未见过眉庄那个样子，她一向那么端庄温婉，遇事大方得体，就是选秀时也镇定非常，何曾像现在这样慌乱失措？但她听眉庄一说，不禁也吓了一跳。原来，眉庄的外婆竟然异想天开，要眉庄嫁与自己的孙子，也就是眉庄那每日胡混的二表哥燕少爷。甄嬛简直无法想象，眉庄如此高洁美好，怎么能嫁给那个混世魔王？
　　眉庄双手捧着额头，发愁道：“许是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如从前，便开始操心起了这事吧。我知道外婆一向非常疼我，希望我陪着她，可是……”
　　甄嬛咬着唇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二表哥说了好几次媒都不乐意，如今你外婆大概是觉得亲上加亲，正好一举两得吧，既能让你长伴她膝下，又给她的宝贝孙子解决了终身大事。”见眉庄的神色愈发凝重，甄嬛轻抚她的肩头，关切道：“你没有答应吧？”
　　眉庄急道：“我怎么会答应？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可如今外婆是越想越开心，兴致那样高，我实在不忍心当面拂她的意，浇她一盆冷水。最近她身体又不好。”她看着甄嬛，脸上露出了极度苦恼的神色。
　　“那你二表哥呢？他就没有意见么？”
　　“他竟然求之不得呢。”眉庄脸色微微一红，撇撇嘴烦躁道，“这两天也老是借故来缠着我了。”
　　“可是你娘和你爹难道会答应么？我不信他们会把你嫁给你二表哥这样的人。”甄嬛眼睛一亮，忽然想到这一点。
　　“嬛儿，你不晓得，我娘和我爹对外婆十分孝顺，何况在外婆眼里，表哥又聪明又本事，好得很呢。”
　　甄嬛闻言黯然，她知道眉庄还有未说出口的话，那就是，王家势大，而眉庄的父亲能做到今日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仰仗了岳父母的家世。这些她先前不过是听自己父亲偶尔提起，而自己与眉庄自小一起长大，倾心相交，对此并不挂心，只是到此时才突然记了起来。
　　眉庄没有坐多久便因为怕外婆多心匆匆走了。甄嬛呆呆坐在椅子上，也开始发起愁来，一面为眉庄，一面也为哥哥，他最近是那样快活，要是听说了这事，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而且她越是往下想，便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燕少爷虽是个浪荡子，其父王骥却官至御史大夫，之前眉庄的父母是指望眉庄入选进宫的，多半有望女成凤之愿，而今眉庄落选，若能与王骥亲上加亲，恐怕是未必不乐意的。而自己的父亲虽也为官，但家世毕竟不如沈家王家，哥哥更不过是个六品武将，如何能赢得过王燕，得与眉庄结缡呢？
　　烦恼之余甄嬛也不禁伤感，她原以为眉庄与哥哥两情相悦，自然会成就佳偶，可如今才知道，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许在这世间，遇到相知相许的人并不难，但终成眷属的，却终究还是少数了。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拂过睡床、屏风、梳妆台，书桌上的字画，墙角琴架上的凤梧琴，琴弦闪着幽幽的光……情不知所起……那么她自己呢？心中怅然之意顿生，比起爱情，人生中有很多东西都比它更为强大吧，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不能让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的。

－－－－－－－－－－今日－－－－－－－－－－－－－－－－－－－－－－

　　眉庄稍稍放松下来，看向甄珩焦急的双眸，轻声道：“珩哥哥，我外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向都是很疼我的。”
　　“疼你怎么能让你嫁给你表哥呢？”
　　眉庄黯然，“或许她觉得这样便是对我最好了。”
　　甄珩不由得发急道：“你外婆既然疼你，就应该为你的将来考虑，你嫁给表哥怎么可能会幸福呢？”
　　眉庄脸露愁容，“自然不会。”
　　“眉儿你一向聪明果决，遇事最有主见，如今怎么变得犹犹豫豫的了？”
　　眉庄叹了口气，别开了眼睛，“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外婆伤心。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这些天她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事。”
　　“难道你就忍心让我伤心吗？”甄珩的声音几乎发颤，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
　　“我怎么会……”眉庄急切地望向他的眼睛，柔声道，“珩哥哥，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甄珩紧紧盯着眉庄的眼睛，突然渴望听到眉庄亲口对他说。这阵子以来，虽然眉庄接受了他的爱意，可是她从未明确地说过什么。此刻甄珩竟没来由地感到惶然与害怕，或许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了吗？或许，眉庄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欢他？
　　“珩哥哥，你真的不明白我吗？……这么些年来，我从未喜欢过别人，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你……不止从那次山上开始，其实很早很早，我就已经……喜欢了你，只是我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眉庄低低说着，脸上露出羞怯而又无比柔和的神色。她吸了口气，抬起头，更坚定地说道：“但是我现在再清楚没有了。我沈眉庄认定了一个人，就一辈子也不会再改变。”
　　甄珩听她说着，眼中逐渐流露出欣喜无限的光芒，眼眶亦是微微湿润，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叹道：“是了，有你这句话，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眉庄心头霎时聚起柔情万千，忙伸指捂住了他的嘴道：“珩哥哥别说这样的傻话，你不会死的。”
　　甄珩心中阵阵激荡，忍不住俯身向前。眉庄骤然感到他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不禁感到一阵晕眩。突然又觉甄珩的嘴唇轻轻地印在自己的额上，同时极温柔的声音道：“眉儿，嫁给我，好么？”

　　眉庄几乎已经不能思考，如在梦里一般，只柔柔答道：“好。”
　　甄珩再也不能自持，张开双臂轻轻把眉庄搂进了怀里。两人还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阻隔地靠近彼此，顿时都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欢喜，心中只愿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良久，眉庄幽幽道：“珩哥哥，如今我只担心外婆。她年纪大了。我怕……”
　　甄珩轻抚着眉庄的秀发，“别担心，我愿向她去表明决心和诚意，我会一辈子全心全意地对你好，我想你外婆会理解的，也会为你高兴的。”
　　“嗯。”眉庄依偎着甄珩柔声应着，心情由激动又渐渐变得不安，想起外婆和表哥，心下仍是挥之不去的忧愁，过了一会儿她说道：“珩哥哥，我决定还是先回济州去。”
　　“怎么？”甄珩一惊，稍稍离开她一点，握着她的肩头问道。
　　“我也需得回去看看爹娘，与他们商量商量，虽然我娘和我爹很听外婆的，但我也一定要说明我的心意。到时候我坚持不嫁，外婆也鞭长莫及了。过一段日子等她兴致淡了，或许就会想通的吧。”
　　甄珩皱眉凝神听着，脸色慢慢舒缓下来，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也好，待我秉明爹娘，就来向你提亲。”停了一停，他看着眉庄的眼睛无比认真道，“眉儿，我总是相信你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那时候你搬离得那么远，后来你又要参加选秀，可我始终未有一刻忘记过你。上天待我实在不薄，竟让你又来到我身边，并且终于让我得到了你。眉儿，我心中早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过自己，此生除了你，我谁也不会要。今后，无论你被外婆安排嫁人，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永远不会放弃你。”他的目光那样深邃、闪亮而坚定，如一幕灼灼闪耀的星辰望进了眉庄的心里。
　　眉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她痴痴凝望着他的双眸：“我心亦如君心，永志不忘。但愿你早些来，我日日夜夜等着你。”
　　甄珩心神俱醉，缓缓俯下头，轻轻吻上了眉庄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