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昏昏,一册卷边泛黄的《孟子》伶仃地摊在案上,蝇头小楷筋骨齐整,细细看去,正是《离娄·上》。
这一卷,二十年前开始背,现在也没有背完。页脚胡乱涂抹的猪头墨迹犹在,可当年亲手为自己一字一句抄了这卷书的云先生,和一戒尺下去三天不消肿的司马先生,都已经不在了。
都不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身边的人渐渐少了起来,一个又一个,无声无息。等自己终于从掩耳盗铃的梦里醒来,慌慌张张转过身,才发现浩浩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
爹娘走得很安静,一点不符合他们风风火火的风格,甚至比不上四叔还搏了个谥号。偶尔想起在西京时大摇大摆嚷着“我爹是翼王”寻花问柳横行霸道,然后被气冲冲赶来的云先生拎回家的日子,恍若隔世。
对了,云先生,瞪一眼就吓得人想把钱囊乖乖递上去的云先生,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总喜欢讥讽地咬着重音叫“二爷”,来天天感慨我怎么一点也不像我那早去的争气的哥哥,黑着张脸随时一脚会踹上,然后也会在司马先生将戒尺拍得啪啪响的时候,用他独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救下我。
眼盲的司马先生有一张很得老爹喜欢的小白脸,一边笑一边摸索着走路时,总有种怪柔弱的感觉,教人可怜也不是,却也鄙薄不起来。平日里他最是温和性子,不像云先生那样总逼着人做功课还成天没个好脸色,可若是严肃起来,一根戒尺面无表情拍下去,就是壮如吴王再世也得惨嚎个满地打滚。我还记得那天,天阴得很,云压得低低的,我听见响动冲进老爹屋子,映入眼帘就是一地血,老爹胸口插着把刀一动不动闭着眼躺在地上,司马先生就蹲在旁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那件事究竟是怎样的,我一直不知道,不敢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了。司马先生被带走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还有落月,那个洞房之夜胆敢不让本少爷上床的贼婆娘,蹦跶了没几天,忽然就也走了。我乐得松泛,很快丢在了脑后,回到原本逍遥自在的日子,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娶过一次老婆。只是当很多年后,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中央,看着凉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格投在空无一人的床榻上,忽然想起那夜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天边也是这样一轮皓月。
原本,王府里许多认不全的莺莺燕燕,庶出的兄弟姐妹,一场烽火一场离乱,几乎也都散了。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天,只剩下我一个,日复一日,缩头乌龟般窝在这座喧哗不再的府邸一角,每月领着不多不少的钱粮,当个安安静静的蠹虫。如今的二世祖李非白再走到大街上,缩着脖子弓着腰,谁会再多瞧一眼呢?
盯着案上划满了岁月痕迹的一卷《离娄》,鼻翼一掀一掀,忽地就抱着那书册哭起来,嚎啕大哭,五官扭成一团,鼻涕眼泪全蹭在纸页上。
哭了半晌气不够了,从怀里抽出皱皱巴巴的书卷一看,又慌忙用袖子擦起来,一边擦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抽涕着。可是擦得越使劲儿,上面的笔墨涕泪越是糊成一团,脏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转头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