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春夕雪
春日向夕,翩翩有雪。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雪。惊蛰方过了不几日,桃枝上刚刚抽出小苞,天气便蓦然回寒。昨夜尚能见到晴而萧冷的月色,今晨拨开帘栊,朱碧鎏金的宫瓦上,已高高地张着层灰白的云翳,待到傍晚,索性落起了雪花。
日光还未堕尽,遍地的青砖俱蒙上薄白。
正当各宫守职换班的时辰,门庭外本不似别时幽静,因这一场骤雪,却将络绎往来的人迹足音削减了七八分。偶尔传出掌事太监与侍卫的争执,或是老嬷嬷对年轻宫女的呵斥,也迅速消融进这纷纷扬扬的春寒里。
少年一身白衣,自北边崇文馆(1)而来,穿过十余座宫室来到西苑。路不大好走,往日一刻钟的行程花了近半个时辰。道旁的草木愈见稀疏,门墙也斑驳陈旧,他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回身张望起来。
四下无人。
西苑与冷宫无异,住在此处的,除了被废黜的妃嫔,便是获罪遭圈禁的皇子,平日里长门深锁。落魄的主子不见天日,奴婢本来极少,手脚也不甚勤快,加之内府局克扣用度,更显得景事荒凉、人情冷落。
——偌大的西苑,惟有一处宫室,是从不缺少守卫的。
少年紧了紧臂弯,将那件煞费苦心从尚衣坊索来的厚羽裘抱好。指尖一动,触到拢在袖中的手炉壁口,烫得他眉心一拧,险些脱了手。
他继续往前走。再有半柱香的工夫,清和殿前的侍卫便要轮值完毕,届时若想送东西进去,无疑难上加难。
绕过两位无嗣老太妃的住处,向南转了个弯,“清和殿”三个剥落的匾字映入眼中。大门洞开,两班侍卫在远处歇息攀谈,正对内室的天井恰无人监视。少年瞅准时机,蹑手蹑脚地快步踱了过去。
“站住——”
他听话地停了脚步。
侧眼环顾四周,侍卫们还在远处,未曾听闻这边的异响。倒是一个身形高而枯瘦的老太监正举着伞,从左前方颤巍巍地摇摆过来。
“大冷的天儿,横竖不让人清净。”老太监压低嗓门,吃力地从落雪中辨认着白衣少年的面庞。“哟,果真是不二公子。”
“林公公好。”
少年仰起脸,恭恭敬敬道。
正有雪瓣落在他勾起的嘴角上。
“年来不见,公子是出落得愈发斯文俊秀,只差身子骨儿再壮实些。”老太监说着,在他跟前站定。“雪下成这样,连个伞都不带——哟,这衣裳也不像是新裁的,难不成令尊一谪到丘南,俸禄竟少得连儿子一件棉衣也做不起了?”
少年微笑,身子挺得更直。
“甭怪老奴寒碜您。自打先帝一驾崩,这天算是变了颜色。如今慧太妃与国舅爷兄妹俩内掌宫闱、外持朝政,只待那最碍眼的把一口气儿咽绝,再教令尊这等不识时务的顽臣死了心,天下便不姓手冢,要改姓九鬼喽。”老太监瞄一眼他手中的羽裘。“依老奴说,也快了。一冬的风寒就没好过,好容易熬到开春,还没暖和几天,又遇上这场桃花雪。缺医少药的,能支撑到几时?只盼别在夏天发丧,害活人也跟着受罪。”
少年仍在笑,只是抿紧了嘴唇。
“公公可否卖个人情,容我进去看他一眼?”
“人进去,东西留下。上头搁着话呢,老奴不敢抗命。”老太监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便是老奴想卖人情,只怕如今的公子也买不起。”
少年眼睫一垂,左手抱好羽裘,右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双珩紫玉佩。
“这个成色,未知公公肯否笑纳。”
“哟,这可不是不二家的传家之物么?”老太监面色一正,恬着脸笑道。“公子好阔气。”
“但求公公行个方便才是,”少年的笑容清清湛湛,将玉佩举到他眼前。“只一件羽裘罢了。”
“既然公子如此重情重义,老奴便勉为其难帮你一回。”老太监左右看看,一把将玉佩拽了过来。“公子里面请。”
说罢将铺雪的石板路让出给他。
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门虚掩着,木格上的糊纸发黄变脆,还破了几处孔隙。窗子有一扇是坏的,上回来时已然不能挡风,过后也禀明了内府局着人修缮,哪知至今如故。
世态炎凉,莫不如此。
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别样的木香气扑面而来。满室昏暗,只在角落里有着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