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疑古思想的成就和影响
综观上述顾先生疑古思想所提出的有代表性的十大论点,除揭露刘歆为编排“五德终始”的古史系统而伪造“炎帝神农氏”、“太昊伏羲氏”等首领人物,比较符合历史实际外,其他的论点大多无法说通,难以成立,或被考古发现的实物证明所否定。过去有学者认为:“他们(指古史辨派)最大的功绩就是把在古史中最高的权威《尚书》中的《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的写定归还在春秋和战国时候。”〔25〕但现在看来,这个说法还不够精确:《禹贡》的写作应该在西周中期;而《尧典》的星象记载既然确定为“殷末周初”,那么其写作年代也不会晚到春秋战国。其实,顾先生疑古思想的最大成就,应该是对刘歆关于“五德终始”古史系统编排和伪造的揭露。这个愚弄人民的古史系统,确实是很荒谬的。
必须指出,由于古史辨派长期以来的过分疑古或极端疑古,因而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其一,把古史搅成一片空白。按顾先生的疑古理论,中国古代禹以前的历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尧舜禅让的事迹是战国时代墨家编造的,神农、黄帝都是想象中的人物,于是他论述说:“试问唐虞是什么景况,实际上只有漆黑一团!”“照我们现在的观察,东周以上只好说无史。”〔26〕“中国的历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二千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5〕这样,顾先生在疑古思想指导下,把东周以前有关伏羲、神农、黄帝、炎帝、尧、舜、夏、商以及西周的历史,一刀全部砍去。对于这种做法,当时学术界如王国维、张荫麟等人曾不断提出反对意见;还有人当面对顾先生说:“你们再不要考古史了,给你们一考什么都没有了!”〔10〕可见这种疑古的考证给古史研究带来的危害。
其二,造成大量古书的冤假错案。前已论述,顾先生认为《孔子家语》系王肃伪造,但在王肃前几百年的西汉墓葬中已有此书。可见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古史辨》第四册有罗根泽《〈孔丛子〉探源》一文,论定《孔丛子》是“伪书”。现在李学勤先生对该书作了实事求是的分析后认为:“《孔丛子》一书可以说是孔氏家学的学案。”〔24〕可见这又是一件冤假错案。《古史辨》第六册有唐钺《尹文和〈尹文子〉》、罗根泽《〈尹文子〉探源》两文,论定《尹文子》是“伪书”。现在有不少学者进行辨正,证明“《尹文子》是稷下学者尹文写作的极其珍贵的真书”③。可见这是又一件冤假错案。《古史辨》第四册还有马叙伦《〈列子〉伪书考》等二文,论证《列子》是“伪书”。目前也有不少学者进行辨正。甚为有趣的是,马氏据《列子·仲尼》篇谓“西方之人,有圣者焉”,即论定其“剽取浮屠”。此事日人武内义雄早就指出:“仲尼篇所谓西方圣人,乃道家者流之理想人物,与佛教无关系。”〔27〕今查《庄子·让王》也有“西方有人,似有道者”的话。可见这是又一起冤假错案。此外,在疑古思潮影响下,判为“伪书”的冤假错案,还有《文子》、《冠子》、《尉缭子》等。
其三,不少古籍的成书年代被拖后许多。如前所述,顾先生认为《老子》成书在《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之间,亦即在秦末汉初。但近年发现在战国中期墓葬中已有《老子》竹简,可知它是春秋末年老子所撰。这样,《老子》的成书年代被拖后二三百年。再看《禹贡》,据考古发现和近人研究,其写作应在西周中期,而顾先生认为在战国,这也拖后了四五百年。至于《尧典》,顾先生认为写定在汉武帝时,而其星象的记载为“殷末周初”,写作时代当亦与此相近。这里被拖后的年代就更多了。古史辨派另有一志同道合的学者罗根泽,他作《〈管子〉探源》一书,把《管子》中的许多论著判为汉代人作,特别是《轻重》十八篇,论定为“汉武昭时理财家作”〔8〕。现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辨正,列出各种证据,证明它们是战国时代的著作⑤。这样,《管子》中许多论著的写作时代也被拖后二三百年。
其四,一些历史人物和事迹被说成“神”或“神话”。比如治水的英雄、夏朝的开创者禹,顾先生就一再说他“是上帝派下来的神”或“是平地成天的一个神人”〔12〕。受此影响,郭沫若也认为禹“是夏民族传说中的神人”〔28〕。范文澜也说:禹是被后世“夸大为治洪水的神人”;“禹治洪水是一个很悠久很普遍的神话”〔29〕。本来,禹治洪水是古代人向大自然开战的壮举,禹因治水有功而被举为舜的接班人,因而成为夏朝的第一代君主,这根本不是“神人”和“神话”。再说黄帝,本来是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因为其分支繁衍得非常广,后来被尊为中华民族的始祖。这在许多史籍中都有记载。但顾先生却说:“黄帝本是一个最有权力的上帝,于是他们(按指造伪史者)就把他从天上拉下来了。”〔12〕黄帝成了“最有权力的上帝”,又被“从天上拉下来”,真是莫名其妙!
值得欣喜的是,顾先生在晚年不再坚持以疑古作为自己的治学方向,不再“偏于破坏”,而是以考证史事为主,立足于建设,写出大量有扎实功底的史学论文,如《〈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和评论》、《“周公制礼”的传说和〈周官〉一书的出现》、《由“烝”、“报”等婚姻方式看社会制度的变迁》,以及由《大诰译证》修补而成的许多有关周初史事的论文,大多刊于《文史》。他还因抗战时期移居西北,得知许多少数民族的习俗,用以论证古史,写成《史林杂识初编》这本很有用的历史著作,由中华书局出版。香港史学家许冠三在其《新史学九十年》一书中,称顾先生是“始于疑终于信”,最后二十年“完全以立为宗”,“考信方面且是后来居上”〔30〕。对顾先生的转变予以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