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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左小尘出生的时候,是五月。
产房外面,蔷薇与丁香,正充满敌意地互相开放,两种浓烈的香味纠结在一起,像女人一样撕扯着对方的头发。
左小尘趴在妈妈的肚子里,被这暴烈的香味照亮了。
左小尘觉得香味太过耀眼,于是本能地躲开。
它向着妈妈的肚子深处缩了缩,但妈妈的肚子已经决定不要它了。
妈妈的肚子带着一种厌恶感剧烈地反弹,左小尘于是被推出来。
左小尘从漫长的黑暗来,从动荡的水域来,从逼仄的空间来,从虚无的时间来。
它来,从无爱中来,从无恨中来,从陌生来,从冰冷来。
它是来爱,来恨,来与人间熟悉,并从此变得热烈的。
左小尘是个女孩。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闭着眼睛。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屏住呼吸。
花香太亮了,左小尘非常不满意,于是决定不哭。
白衣裳的护,现在应该把士拍她的屁股。
一下,左小尘不哭,又一下,左小尘还是不哭。
白衣裳的护,现在应该把士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婴儿鄙视,于是狠命地连续抽打她。
左小尘只好张开嘴巴,呼,吸,花香迅速缠上她血肉模糊的小身体。
在劫难逃,呵,多么在劫难逃。
左小尘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心一意地,聚精会神地,讨厌五月。



1楼2011-04-17 15:07回复
    [二]
    那是五月的凌晨,夜露在忍冬架上。
    左小尘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妈妈。
    呵,妈妈。
    妈妈正独自穿过忍冬架下的回廊,向着住院部的某个床位走去。
    妈妈需要睡眠。
    妈妈疲惫饥饿,衣衫单薄。
    围着旧黄路灯转呀转的飞蛾,此刻都敛拢翅膀,低下头看她。
    它们见到这个半小时前失去孕妇身份的女子,缓慢地行走。
    它们见到她的子宫空洞,并逐寸变得荒芜。
    它们见到她因怀孕剪短的天然卷发,此刻正如野草般滋生蔓长,她的内心再次变得好像旷野一样。
    飞蛾交头接耳,讲述她是独自前来生产,无一人陪伴的女子。
    在陌生的床单上,在陌生的气味中,在陌生的器械与陌生的手指间,冰静地独自用力。
    忍冬覆盖回廊,夜雾浮动。
    左小尘知道父亲不在场。
    没有人在场。不会有人在场。
    这是她们母女俩的事,是一件充满暗示、隐喻、征兆和深长意味的事。
    左小尘看到妈妈的头发,在走出忍冬覆盖的那一刻,重新变得如海藻般浓密,一直长到了腰上。
    左小尘以半小时大的手,揉一揉半小时大的眼睛。
    半小时大的左小尘疑心自己见到了幻觉。
    妈妈是幻觉。
    


    2楼2011-04-1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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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果然妈妈消失了。
      左小尘后来是被一个嘴唇细薄的老女人从医院里抱走的。
      抱到有墨绿苔藓的幽深院落中去。
      左小尘被木头门开阖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刚好见到院子当中那个龙纹大水缸上,一只灰绿的壁虎正飞快地跑过边缘。
      天竺葵开花的时候,左小尘终于知道那个嘴唇细薄的老女人据说是要被叫做外婆的。
      


      3楼2011-04-1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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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之后,复微就来了。
        复微来的时候,左小尘正站在几块垒起来的砖头上,踮起脚尖,趴在院子中的龙纹大水缸边缘向里张望。
        她养了一只绿毛乌龟在里面。
        一只幻觉的绿毛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它在。别人都看不见它。
        它的名字叫等等。
        ——等等,你好吗今天。
        左小尘仓皇地问候,觉得自己就快要从湿滑的砖头上摔下去了。
        她瞥见等等身上的绿毛在沉暗水中飘荡起伏,就此放了心,对着它笑一笑。
        然后左小尘感到自己被抱起来。
        一个声音在问
        ——你看到什么?
        左小尘不适地挣扎一下,于是那人知趣地放她到地上。
        她就退一步,站定了看他。
        这才发现,原来那人不过是个少年,眼眉深处尚有柔软在。
        他眼泛桃花,眼尾上扬似一只狐。
        鼻梁上却有一道扭曲的伤疤,但看上去并不狰狞可怖,反倒令他的面孔具备一种丧失了平衡的感觉,变得值得深究起来。
        复微亦看她。
        这小小的女孩儿。那么瘦,偏偏有极浓密极黑的天然卷发,像她的母亲。
        而且,呵,她竟然在打量他,审视他,研究他。
        这便是费绮年的女儿吧,连眼神都酷似的。
        外婆似是一早便认得他,却并不延他进屋,只在院子当中那金银花架下与他寒暄。
        ——费妈妈,绮年姐在什么地方?
        ——许久没有消息。
        ——姐夫呢?
        ——还在外地。
        ——绮年姐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左小尘这时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人在童年时,经历最是奇诡,会有很多人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
        他们统统面目模糊,声音含混。就好像那些你站在公路边看到的,坐在奔跑的汽车里一闪而过的人。
        等到有一天你开始记得其中的某些人,你就知道,呵,你长大了。
        这是一个标志。
        复微便是左小尘的这个标志。
        她开始记得这个人。
        他值得深究的面貌,他低沉和暖的声音,他烟雾缭绕的手指,他推门而入的姿势,以及,他的名字。
        复微,牙齿与下嘴唇碰撞两次,便是了。
        


        5楼2011-04-17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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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有时复微会带左小尘去看电影。
          买很多酒心糖给她吃。
          一日,影片放映至中途,复微轻轻摇晃她的小肩膀
          ——小尘,看上面,到处都是你。
          于是左小尘就抬头去看。
          黑暗影院,只天窗中投来数道光柱,那因昏暗而显得强烈的光线中,有无数尘埃悬浮、游荡、波动。
          恍惚间,左小尘看见每一粒灰尘都长着左小尘的苍白面孔,向着她笑。
          于是她亦向着它们笑。
          左小尘是会对着光柱里的灰尘微笑的小孩子。
          然后她收回目光,黑暗中隐约看得到复微面孔上的表情。
          她被它慑住,觉得心悸。
          它温柔,克制,并有某种心碎的成分在里面。
          那决不会是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应有的表情。
          那日,复微背着左小尘返家。
          后来复微就哭了。
          左小尘恍惚中感到他的脊背剧烈起伏,耳朵贴在他的背部,似听得见胸腔中有三千只鸽子同时振动翅膀。
          这时复微便停下,将她放在地上,蹲在她面前,对牢她的眼睛说
          ——小尘,我希望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江复微爱费绮年,我爱你妈妈,我是专程来等候她,并夺走她的。对不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左小尘还看见他流下眼泪来。
          那是夏夜。墙根有蟋蟀在叫。左小尘感到夜风轻吹,极之凉爽,又不知何处飘来瓜果的甜香。
          她伸出食指蘸了一点他脸上的泪,觉得它很湿。她在衣角擦干它。
          复微抱住她的小身体,呜咽起来。
          左小尘幻觉自己与复微都变成一种以忧伤命名的小兽,只在夏夜出现,出现的唯一目的便是拥抱哭泣并相互安慰,之后便沉默地各自走开,回到黑色当中,化作夜雾与晨烟,将自己遮蔽起来,直到下一次忧伤发作。
          左小尘拉着复微的手,把他领至外婆院子里的大水缸前。
          她以幼嫩手指轻轻划动水面浮萍,召唤等等缓慢地浮出。
          她对复微说
          ——复微,这是我的乌龟,它叫等等,它说你伤心时,它也会伤心。
          复微望向那空无水面。
          浮萍间,只见得到两张苍白面孔的破碎倒影。水波静定极了。
          左小尘,原来你是如此寂寞的孩子。在长久的静默与持续的不安当中,创造出一个幻觉来与你做伴。
          费绮年此刻在何处呢?她知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快要被寂寞摧毁了?
          


          6楼2011-04-17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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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左小尘喜欢一个枕头。
            那个枕头,白色,有荷叶花边,上面绣着一只蓝色的小象。
            在幼儿园睡午觉的时候,左小尘总是希望能够与这个枕头相遇。
            终于这一日,她再次遇到它。
            她满心欢喜地将它端正放好,轻轻拍打,使之更加松软,然后她躺下去。侧过身,刚好可以看到蓝色的小象。呵,它的眼睛多么黑。
            然后阿姨来了,她说
            ——左小尘,起来一下,这个枕头丹丹要用。
            丹丹是谁?
            左小尘不认识她。
            左小尘不认识任何人。
            但她看到阿姨身边有个大眼睛女孩儿,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待她将蓝色小象拱手相让。
            呵,就是她么?
            左小尘对着小象撇了撇嘴,我们不理睬她。
            左小尘甚至闭上了眼睛。
            但很快她头下一空,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板上。
            阿姨迅速地把枕头抽走,拿给丹丹
            ——乖,去睡觉吧。
            左小尘扑下床去。
            拼命抓住枕头的一角,丹丹更是不肯松手,两人撞到一起。
            左小尘离她那么的近,近到可以看见那大眼睛中愤怒的自己。那么小的左小尘,白色火焰似,冰静凶狠。
            她扬起手,指甲从丹丹面颊上狠狠划过。
            呵,多么快意。左小尘听到布帛被撕裂的那种声音。
            丹丹瞬间满脸是血,惊惶地尖声哭起来。
            阿姨拦腰抱住左小尘,厉声呵斥她,试图制色小塑料桶浸服她。
            谁知这瘦小的孩子此时竟变得无比强健。她又蹬又踢,反手向着阿姨的颈项一抓,阿姨吃痛,丢下她,一摸,流血了。
            到处静下来。
            四周没有声音。
            左小尘走到被吓得哭声都没有了的丹丹面前,从她怀里拿走小象枕头,紧紧抱住。
            不离不弃。
            左小尘不愿意一次次再尝失去的悲。
            因她根本,从未得到过。
            


            9楼2011-04-17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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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左小尘五岁那年初夏某夜,爸爸和复微曾有过一次激烈的打斗。
              只记得打得很凶,如何开始,却记不确了。
              似乎是谁先提起费绮年这个名字,然后一个就向另一个的面孔打了一拳。
              整场打斗正式拉开帷幕。
              观众只有左小尘一人。
              她一边看,一边将花生米一粒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就好像看节目一样。
              花生米有点太咸了。
              两个男人好似野兽,沉默地彼此伤害。
              但在那身体间互相打击碰撞的沉痛声响当中,左小尘分明听到它们其实一直是在重复着三个字:费绮年,费绮年,费绮年。
              之后,复微负伤出门,左小尘追过去。
              爸爸厉声喝止
              ——左小尘,回来。
              他站到门口,试图拦住她。
              但左小尘身体闪一闪,好像蛇一样随意变换了身体的形状,游过去了。
              夜色中,复微走得很快,左小尘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一场安静的追随当中,自己长大了。
              近旁还有孩子在玩耍嬉闹。
              夏风潮湿滞重,吹她心境沉实。
              有时传来胭脂花清凉黯淡的香味。没有人知道,左小尘独自地长大了。
              复微穿过喧嚣的夜市,人潮涌动中,左小尘只望得见他的背影。
              她看到那黑衣男子时隐时现,但无论多么强烈的灯光,亦无法使他变得明亮。
              这个男人,就像夜。
              即便有灯火璀璨,烟花盛大,亦永无可能不再寂寞。
              黑暗自是他的。
              光明要来便来,但来了还得走,生命是一场永夜,惟静暗永恒。
              复微,你对众人温和,为何独独对自己残忍?
              那一日,在门口,复微终于肯回头发现左小尘。她疲惫并忧伤地站在那里。
              他转身,蹲在她面前。
              ——小尘,你来做什么?
              呵,复微,我来做什么?
              我见世界化作荒岛,我见人群化作虚无,我见街道化作深渊,我见你,却仍然是你。
              于是我知晓,你是不变与永恒,你是前世与今生,你是来处与去处,你是唯一。
              你问我,我来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好像在我们一生剩下的时间里,你都一直在以有声与无声问我这同样一句话——小尘,你来做什么?
              这句话是责备,是爱怜,是于心不忍,是情何以堪。
              但它亦是推开,是拒绝,是一个人不肯接受另一个人,又不愿意伤害她时,所能说出的,仅有的话
              ——
              你来做什么?
              


              12楼2011-04-17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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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就在那年五月,费绮年回来了。
                是个星期天,左小尘被邻居婶婶领去洗澡,回来便见屋内多出一个女人。
                白衬衫牛仔裤,并不化妆。
                然而她可以凭一己之力,随随便便就将房间照亮。
                她正坐在小凳子上择菜,那么随和自然,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她生下来便已坐在这里择菜。
                爸爸在一旁说
                ——小尘,这是妈妈。
                但左小尘决定不叫她。
                妈妈无非一个语词,存在于多次重复地使用当中。
                若她真是妈妈,叫不叫有什么要紧。
                或者,她是不是真的妈妈,又有什么要紧。
                然而,左小尘知道这是费绮年。
                因为想象中,费绮年就应该有这样一把浓密的天然卷发,披肩般,海藻般,华美忧伤。
                而她的眼珠,亦应该是这样黯淡沉和,有风雷隐现,却从来不动声色。
                她与她对峙。
                好似她们相处得最为长久的那十个月当中的对峙。
                彼此间重新生出无边的力。吸引与推拒,挑剔与宽和,嫌恶与容让。
                总之,爱与憎。
                这便是费绮年了。
                左小尘心中想。
                这便是自己出生那日,忍冬架下独自行走的女子。
                这便是那生生不息的幻觉。
                占据了复微眼耳鼻舌身的,便是她。
                左小尘走至这女子膝前,看向这女子深沉眼眸,对这女子说
                ——这是我的凳子。
                呵,左小尘是多么小气的孩子。连与母亲,亦要分出你我来。
                当然,为什么不呢?
                清楚些好。
                你的复微,我的复微,你看,这终究,是不同的。
                


                13楼2011-04-17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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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左小尘,筷子不是这样拿的。
                  费绮年取过左小尘手中的筷子,折断它们,一根,另一根。
                  费绮年要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儿。包括拿筷子的方式,亦要如此。
                  在费绮年折断十一双筷子之后,左小尘终于学会如何拿筷子,无懈可击的。
                  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稳稳夹住任何一粒米饭。
                  长大后,左小尘仍然保持着这样一种无懈可击的方式,有教养的斯文的方式。然而她的内心始终潜伏着毁坏的冲动,在长期的压抑中,渐渐变形,所以更加危险。
                  费绮年彼时,并未看到这些。
                  她只看到自己的女儿沉默冰冷,眼神黯淡,神情苍老,那是一个人在缺失与匮乏当中生存太久之后,被破坏了的躯体,以及被破坏了的灵魂。
                  还有她在睡觉的时候,始终把自己蜷缩得很紧,那个姿势,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四面八方有无数飞鸟,正前来袭击她。
                  


                  14楼2011-04-17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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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左小尘是个有点偏激,并故意卑微的名字。
                    左小尘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不被爱着。
                    在这个故事里,我把我自己叫做左小尘。
                    还有你,一直以来,在我所有的故事当中,你是没有名字的,但现在,我要把你叫做复微。
                    终于我决定把你写下来,把我亦写下来,好使多年之后,时光从南方来,我们到北方去,去老,去死,去与生活失散,在这一场生命的随波逐流当中,总有什么可以不被磨灭。
                    而事实上,我已忘记了你的面孔。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长久,以至于这个喜欢,就要变成爱了。
                    左小尘的爱是这样的
                    ——
                    日复一日,累积滋长,在某一日发现,爱已这样盛大饱满,好似一树繁花堵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终于知道自己再也爱不动了,就放开它。
                    


                    15楼2011-04-17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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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记得那一日,黄昏,我下了学,匆匆归来,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
                      屋内无人,黑灯瞎火,我亦不管,连书包亦来不及放下,便急急打开电视机,拉了我的小凳子坐,《射雕英雄传》的片头曲刚刚好响起来
                      ——
                      依稀往梦似曾见
                      单此一句,已荡气回肠。
                      这一年我七岁。我上小学,成绩很好,但因过分沉默孤僻而不被老师喜欢。
                      我并不很热衷看电视,却至爱这部电视剧。
                      而且,呵,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最喜欢的竟然是欧阳克呢。
                      射雕引弓塞外奔驰,天苍苍野茫茫。
                      真是好歌,听得我一颗小心脏浮浮荡荡,几乎醉倒。
                      之后,我便听见里屋有动静。我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仔细地听,仍然有。
                      我便将电视音量调大一些,向里屋走去。
                      门没有锁。
                      我站住,想象当我将门缝翕开,便会得从内伸出一只红手来,抓住我的发,将我拖向莫可名状之所。
                      想好之后,我才轻轻推开门。
                      你看,我是多么擅长做最坏的准备。
                      但我没想到会坏到这个地步。
                      我看到你了,复微。
                      还有费绮年,我的妈妈。
                      窗户开着,黄昏最后残余之些微光线中,我看见你苍白的身体,还有她蜜色的皮肤。
                      你如此眷恋她。
                      你纠缠她,你盘桓起伏,你须臾不肯离开。
                      雪白眠床,好似方舟。
                      天地倾覆,洪水浩荡,世人尽皆隐没,到处只剩下你二人。
                      你们如此纵情,如此忘情。
                      床移动一下,又移动一下,我听见的声音,便是它发出来的。
                      你们没有发现我。
                      我镇静阖上门。
                      复微,原来,事情发展到此刻,已经不是你夺走费绮年,而是费绮年夺走你。原来,你将从前那睡梦中无数次辗转反侧,尽换作今日的起伏呻吟。原来,误会就是误会,并无可能在某一日突然成为真胶线,悬挂昨相。
                      你是我的误会,复微。
                      你们出来便看到我。
                      我是多么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托着腮,专心看电视。
                      包惜弱又在调弄她的小兔子了,这个糊涂女人究竟喜欢谁更多呢?
                      抬头看见你们,我恍惚极了,怎么,有人在家么?
                      你们释然地对望,互相笑了笑。
                      复微,记得吗,那一日你带我们出去吃饭。
                      途中你伸手抚向我的头顶,我躲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躲开你。
                      然而。
                      世身是琉璃,逃不开聚散。
                      世身是芭蕉,逃不开生灭。
                      我如何逃得开你。
                      


                      16楼2011-04-17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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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爸爸和费绮年吵架成为越来越经常的事。
                        他们互不相爱,却又不肯分开,就好像两个以对彼此的厌倦为生的人。
                        每一次,爸爸摔门而去。
                        费绮年便会得对坐在一旁写作业的左小尘说
                        ——我不与他离婚完全是为着你,左小尘。
                        呵,不必了。
                        不要企图将我拉进你们的游戏里。
                        你们在一起,我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收取到比别人更多的爱么?
                        费绮年,原以为你与别的女子有所不同,想不到,你较她们更为荒唐。一切只因,你较她们更为自私自负,你看不到任何人,你只看到你自己。
                        左小尘握着铅笔,抬头看着费绮年。
                        在这数秒静定的对视当中,
                        费绮年觉得这不再是她的女儿了。
                        作为母亲,她已经失去拥抱这个孩子的能力。
                        她无法再向她靠近哪怕一步。
                        她忽略她的内心太长时间,此刻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看,但,来不及了,左小尘的心已经变成盘根错节的密林,拥有一种不可诉说的质地,并且,如同潜伏着夜行的兽一样,潜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费绮年失去了她的女儿。
                        她得到一个不可拥抱的对手
                        


                        17楼2011-04-17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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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复微,在我漫长不安的青春期,曾与你有过一次争吵,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夏日午后,我一遍遍反复练习一支俄罗斯舞曲。
                          手风琴那么重,它的背带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渐渐变得潮湿。
                          我始终弹不好那个琶音。
                          然后费绮年与你就回来了。
                          她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随随便便抽一根织毛衣的棒针敲击书柜击打节拍。
                          又遇到那个琶音,我还是弹不好它。它像一个含混的爱情,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我以笨拙的手势打断了。
                          费绮年的棒针便在这时候落下来。带着风,扫上我的右手。
                          那是极柔韧极纤细的棒针,那是极柔韧极纤细的痛感。
                          我右手指尖立即现出隆起的红印子。
                          她要一个无懈可击的女儿,就连她弹奏的舞曲,亦要如此。
                          这个角色我扮演太久了。我厌倦极了。
                          我于是抬头望着她,对她说
                          ——明天我不想去上手风琴课了。
                          不等她说话,我又说
                          ——以后我也不想去了。我从来不喜欢手风琴,是你要我学的。
                          费绮年始终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你看她多么镇定。
                          她缓缓将手中棒针放下,对我说
                          ——左小尘,不要跟我赌气。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明明她知我不是赌气。
                          我是处心积虑要从此事口件开始摆脱她的控制。
                          偏偏她淡淡然一句赌气,便将我固定在这个只属于小孩子的位置上,使我无法与她平等,更无法反抗她。
                          ——我不是赌气,我是说真的。
                          ——班里只你一人被选去参加下月的全省比赛,现在放弃多可惜。
                          ——我不喜欢它,我早已不想学了。
                          ——左小尘,你这臭脾气多像你爸爸。
                          呵,是吗,我以为是像你呢,费绮年。
                          复微买了冰水来,见我与费绮年争吵,于是玩笑地将冰水贴上我汗涔涔的胳膊。那是少女的细瘦的胳膊。
                          我甩开
                          ——别碰我。
                          我对你发脾气了,复微。
                          费绮年又说
                          ——左小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把我拉到镜子前。
                          那是一面因酷热而显得模糊动荡的镜子,镜中有一个我。
                          高、瘦,有着尚未发育的干瘪的四肢,更有一个长长的脖子。
                          头发束成一条马尾,已经有点乱了,发丝溜出贴在颈项间,汗水使它们狼狈。
                          而且那眼神太可怕了。
                          我被它吓一跳。那里面是会飞出刀子来的。
                          在镜中,我还看到,复微,你伸手拨了拨费绮年额前的发丝,你笑着安慰她,然后你向我走来。你那么温柔。
                          我整个脊背都缩紧了。
                          怎么可以让你来阻止我呢?我知自己是一定会被你说服的。
                          任何苍白单薄的话语,只要你说,我便会听。
                          怎么可以让你站在费绮年那一边,来使我投降,使我屈服,使我因着向你俯首称臣的缘故,而向她俯首称臣?
                          于是,在你要碰到我的前一刻,我转过身来,看牢费绮年,将手风琴的背带一根一根从肩膀上滑下来,左边,右边。
                          你不知我要做什么,你站在我旁边。
                          然后我放开它。
                          这沉重之物。
                          这个争端。
                          我放开它,并向后退了退,要不然它就要落在我的脚背上了。
                          呵。多么快意。
                          手风琴内部发出巨大的轰鸣。像一种动物,负伤,喘息。
                          风箱张开,如一把破败盛放的扇。
                          琴键散落,黑白遍地,那是它的碎牙齿。它们卑微地来到你的脚边,你有清洁的脚趾。
                          我终于使自己穷途末路,不给自己软弱的机会。
                          ——左小尘,你太混帐了。
                          我望向你,复微,是你在骂我么?
                          当真是你在骂我。
                          我望着你,你眼泛桃花,眼尾上扬似一只狐。
                          这个面貌,这个人,我那么喜欢。
                          但你是站在费绮年一边的。
                          你永远是站在费绮年一边的。
                          于是我就决定要伤害你了,我转向你,看着你,我是如此想要亲近你,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说
                          ——你是什么人,你跑来我家做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你。
                          呵,复微,我是多么恶毒的孩子。
                          看样子我一直知晓,这是伤害你最有效的方式。
                          费绮年千方百计为我保留这个家,而我从它那里得到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用它来伤害你。
                          


                          18楼2011-04-17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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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左小尘从费绮年身边走过。
                            费绮年的裙角几乎扫到左小尘裸露的小腿。
                            费绮年知道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左小尘。
                            但她在那擦身的瞬间,发现自己竟一点点力气亦无。
                            这个孩子是何时变得强大的,就连她走动时带来的风声和气息,都如此凌厉。
                            费绮年听到自己的内心有海水退潮的声音,觉得非常恐惧,她幻觉自己的生命力正迅速流失,并被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
                            左小尘走出门。
                            对费绮年来讲,那是一个太过耀眼,发出强烈反光的白色背影。
                            她被这个年轻尖锐的背影深深地伤害了。
                            ——复微,我终于老了。
                            ——绮年,怎么会,我们仍有许多时间。
                            ——不,时间越多,我输得便越厉害。
                            ——小尘长大了。
                            ——呵,你也注意到了。左小尘长大了,而且她不爱我。
                            ——她爱你。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左小尘盲目地走。
                            日光充足妖艳。
                            左小尘伸了手臂去擦汗。
                            一抬头,但见天边风雷隐隐,云影阴霾,分明有一场豪雨蓄势待发。
                            左小尘的内心生出许多幽怖与恐惧来。
                            这妖兽世间,就连日光,亦变得不那么坦诚了。
                            路边有水管出了故障,喷出数注水花。左小尘蹲在那里,将右手伸在水中。
                            指尖红肿不消,但亦就此觉得清凉。
                            她麻木地看着它们,好像那是别人的手和别人的伤口。
                            之后左小尘的目光慢慢聚焦,发现对面蹲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朋友。
                            一个女孩儿。
                            她好像一朵娇艳然而无害的蘑菇生长在那里。
                            她有纯澈的眼睛和雪白的面孔。
                            左小尘对着她笑。
                            她亦对着左小尘笑。
                            左小尘于是走上去把她骗走。
                            左小尘只说了一句话
                            ——来,我们到一个黑屋子去,姐姐讲鬼故事给你听。
                            每一个孩子,都有听鬼故事的欲望。
                            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折磨,带着某种受虐的倾向,奔跑在由自身想象力构成的迷楼与荒野之中。
                            在无边的寂寞中,作为救赎,我们如此迷恋自己惊吓自己。
                            


                            19楼2011-04-17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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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我牵着粉红色的小蘑菇到复微家所在的筒子楼去。
                              我坐在暴雨将至前,众多自行车幽暗的环绕之中,坐在狭窄的楼梯间里,讲了一个关于古榕树和吊死鬼的故事给小蘑菇听。
                              复微,那个黄昏,我寂寞得想要拥抱任何人。
                              我拥抱这个被我骗来,并被我的故事吓坏了的女孩儿。
                              她如此柔软,如此芬芳馥郁。
                              我与她之间的拥抱,又是如此温暖,并危险的。
                              后来,暴雨开始了。
                              我拖着小蘑菇的手站在廊檐下,雨水溅起来,弄湿我们的脚趾。
                              现在怎么办呢?
                              或者我应该把小蘑菇拿去卖掉。
                              但我要到这时才发现,做一个人贩子亦是需要技术和经验的。
                              她变成一个累赘和负担。
                              我迫不及待想要丢开她。
                              复微,原来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毫不敬业,并且容易厌倦的骗子。
                              你从雨中奔回,雨水追着你跑,你的黑T恤湿透了,贴在身上。
                              看到我,你就停下了。
                              你站在雨中看我,你目光柔和。
                              我委屈地哭出来。
                              呵,原来我是特地在这里等你,并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么,我这才知道。
                              复微,你看,我是多么糊涂的小孩子,我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清楚,我只一味受本能驱使,被潜念左右,我活得像一只小动物,一种妖怪,或是一个被诅咒的人。
                              我抱住你,我是高个儿孩子,我的眼泪刚好可以蹭在你的胸口上。
                              我将自己瘦削的身体贴上你的身体,我们之间隔着许多场雨水,许多个夏夜,许多阵凉风,许多种声音,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费绮年,只一个,呵,便已足够多。
                              她使我永无可能靠近你。
                              你带着我把小蘑菇送回家。
                              我告诉小蘑菇的父母,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孩子。
                              这对焦急的夫妻就说了很多个谢谢。
                              我站在一旁,若那时你看我,便会得见到我嘴角的诡异微笑。
                              呵,复微,欺骗原来是这样好玩的一件事。
                              它们往往具备适得其反的效果,并在一次次重复中变得游刃有余。
                              那一夜,我不肯回家。
                              你见雨大,亦只好自己睡了沙发,将床让给我。
                              清晨我醒来,你仍在熟睡。
                              我隔着茶几看了你一会儿。
                              你安静地睡着,向左侧卧,身体弯成一张弓,手臂形成一个虚无的拥抱。
                              你表情松弛温和。你应该没有做梦。
                              我从来不敢轻易地靠近你。
                              我小心地保持与你的距离。复微,要知道,我一直是那么胆怯羞涩的孩子。
                              我看着你,在我雾气蒙蒙的眼睛中,你变得有些模糊,好像一幅来自动荡岁月的油画,你的轮廓与色泽已渐渐磨灭。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片刻,一种预感击中我,我想,这是一次告别,我将要失去你了。
                              


                              20楼2011-04-17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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